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7、196 鸳鸯交颈到临头 ...
-
聿珏策马入城时,除了帅剑之外,另一手还捧着谷烨卿的牌位。
她的亡夫多么盼望能与她一同入京,再度瞧瞧这繁华似锦的长安……可惜没能如愿。但至少他的遗愿,她一定得做到,那便是让他随他入京,亲眼看看她如何将太子赶出东宫。
谷家军上上下下皆视她为主,领军的白丽与褚千虹逼着为数不多的太子亲卫、辉烈营等守军,就这样一路追赶入了皇宫;御林军的将领特地来报,言明聿珏领着圣旨入关救驾,一直按兵不动的他们终于响应了聿珏,共同扫荡兀自顽抗的太子兵马。
眼看大势已去,给逼至宫墙处的梅穆于是弃械投降;另一支跟随着裴少懿的守军且战且退,在御林军与白丽等人的压迫下回到毓慈宫。
然而等待着裴少懿的,却是一副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
“殿下!您怎么……”
聿琤没依照她的意思自宫中密道脱逃,反而整肃衣袍,堂而皇之地待在毓慈宫门前,就像等着她们退回此处似的。
“少懿,妳回来了。”聿琤就像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般,对着身负伤势,满身血污的裴少懿嫣然一笑;裴少懿丢下手中的剑,近乎狼狈地爬上殿前玉阶,聿琤敛裙趋身相迎,少懿才知道她是光着脚,并未穿上平时惯穿的厚靴!
而头上的金冠也已摘下,除了钗钿、绣有金乌图腾的银丝袍之外,如今的聿琤看上去近乎甜美无害,只不过是个美艳动人的年轻姑娘罢了。
“您、您为何……少懿替您争取了这么些时候,就是盼您能藉此出逃!”少懿一番苦心终究白费,她搂着聿琤哭泣,一心只想温暖那双冻得发紫的双足,“您的鞋呢?冠冕去哪儿了?您是太子,怎能受此委屈……”
“我若逃了,谁来陪妳?”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让裴少懿强自武装的心彻底崩溃;聿琤眼眸含泪的环住她,坚持双脚着地,“至于鞋与冠冕,我让顾怀安给我收了,除去头冠与厚靴,走出毓慈宫的我,这不就是顶天立地了么?妳说的对,我是太子……既是太子,又怎能放着妳们为我流血卖命,只有自己躲在宫里。
“我可是大煌的太子,大煌未来的江山,都扛在我的肩膀上!”她咳了几声,仍大气凛然的说完这番话;太子亲卫这回全都聚拢过来,放眼望去,顶多也就剩下百余人。
反观自四面八方围绕而来的谷家军将士,在天色昏暗的这时候宛如黑漆漆的潮水般欲将她们淹没;聿琤离开少懿的怀抱,仅是指掌牵系着。
“不要!殿下……别过去!”深怕她就这样死了的裴少懿死命拉住她。
聿琤安抚似的拍了拍她,仰起头道:“吾乃大煌当今太子,皇甫聿琤,所有辉烈营将士、太子亲卫,即刻卸下兵器!”
众人在裴少懿率领下一路退至此处,皆已筋疲力尽,一时之间耳边充斥着兵刃碰撞地面的清脆响声,剩余百人的将士或蹲或坐,终于放弃反抗。
“领兵者是何人!”她对围绕着毓慈宫的谷家军说道。
未几,一名身穿白袍、头戴鸢盔的女将手持铁戟自阵中走出;她身上多处沾血,但双目清丽剔透,不难想象藏在巾怕底下的面容是何等艳丽。“妳就是皇甫聿琤!”
“妳……是白丽吧?聿璋如此处心积虑要留妳,结果最后还是将妳送到聿珏身边去了……”
另一名女将手握战枪,同样报以怒目,可不正是她曾见过的褚千虹?
不一会儿,十来匹骏马在谷家军将士的开道下,如流星般飞驰赶至;她这毓慈宫鲜少有人能策马踏进来,如今聿珏却是带着得胜者的姿态,宛如践踏她的自尊般的长驱直入。
聿珏身穿兵甲,左手捧着牌位,无视乔如枫的搀扶下利落下马。在白丽一声令下,谷家军率先上前将丢下的兵器,以及百余名太子的人马全都带下去。
簇拥着聿琤的最后防备终于撤除,除了裴少懿,她们姊妹之间已无阻碍。
聿珏手握帅剑,望着聿琤目不斜视,缓缓拾级而上。
这一刻,聿珏曾在梦里见过;想着自己领兵入宫来到聿琤面前,与她四目交会。
然后,梦醒了。
‘您打算如何面对太子?’那是白丽亟欲得知的答案;她与聿琤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深仇大恨,要是聿琤落入她手中,结果可想而知。
‘依法理而论处。’那是费长风将皇祖母最可能做到的处置告诉她;一切不必讲情,公事公办。
然后,是湘君特意捎来,假借父皇的意思所说的那句——‘倘若真要伤及太子性命时,大可不必顾忌。’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聿琤,就如她对迎春说过的,这些帐,她肯定要好好与太子一算。
而她朝思暮想的这个时候,终于到了。
“聿珏……妳赢了。”聿琤咬牙,看着远较当年更加成熟稳重的聿珏来到她跟前。
聿珏忽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将谷烨卿的牌位捧至聿琤眼前,低声道:“太子,这些年,别来无恙?”
*
聿琤虽在这夺位之争落败,到底还是毓慈宫的主人;聿琤邀她入内吃茶叙旧,理所当然地遭到乔如枫、白丽等人的一致反对。
“事已至此,她玩不出花样的。”聿珏虽如是说,到底还是领了包含乔如枫在内的几名亲卫入内;与之同时,白丽领着一小队人马大肆彻查毓慈宫里里外外,深怕聿琤安排了其他人手要来对聿珏不利。
“妳退远一点儿,让我们姊妹单独说话?”聿琤心疼地望着少懿腰腹侧的伤势,“疼不疼?妳去找既琳,让她给妳治伤?”
少懿直盯着聿珏的佩剑,执拗地摇摇头,“不!我守在妳身边,哪里都不去……”
聿珏把亡夫的牌位转交给乔如枫,并吩咐她站到至少十呎外待命。乔如枫亦是坚决不肯,然而聿珏仅是抿嘴一笑,“别忘了我可是亲手割下梁寅首级的人!有烨卿交给我的这柄剑,她们两人就算再多一双也奈何不了我!”乔如枫口拙,说不过伶牙俐齿又凛然豪气的她,只得依约退开几许。
顾怀安遵照聿琤最后的愿望,无论茶团、茶具皆一应具全;聿琤于是要少懿替她们煮水烹茶,最后拿茶筅击打出茶汤泡沫这步骤才由她来做。
“妳在大漠生活数年,可曾想念过宫中的茶?”聿琤双手捧着茶碗,推至聿珏面前。
“宫中的一切我都想念。”聿珏瞄了茶汤一眼,转而望向带着笑的聿琤,“但这一切却不包括妳。”
“我知道,妳最恨的人理当是我……自是不会想念我们之间的任何事。”聿琤敛起笑容,她的这碗茶由少懿来做;她称了声谢,仰头品尝了满口茶香。
“说没想起妳也不尽然。”只是可见那绝非什么好事儿。
聿琤嫣然,感叹着道:“三年前,我天真的以为那是咱们姊妹的最后一面。”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聿珏微微收紧掌心,“身在宫中的妳可知道,就为了妳一己私心,让多少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连我都差点倒在大漠里,成了给兀鹰狼群啃咬的尸骨?”知更、柳莳松、苑以菡,以及后来的阿日善,乃至于谷烨卿,他们的脸一一在聿珏脑海里浮现。
她握紧帅剑,瞪着聿琤说道:“决定发兵上京之前,我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莫不是杀了我报仇雪恨?”
聿珏平静而淡然地摇摇头,“大煌的江山,绝不能交给像妳这样的人。”
聿琤却是睁大杏眸,当着聿珏的面仰天大笑;那笑里不带一丝讥讽,反而充满了苍凉悲哀之感。
毫无疑问,这对聿琤来说是触碰不得的禁忌!她一向视自己为天命所归,“父皇……父皇他一开始就属意传位给我的……妳却说、却说不能交给我这样的人?”
聿珏并未随之起舞,甚至连一点怒气也没有。“妳自己说妳对我们这些弟妹做了什么?”
“妳无非就是想说我惨无人道是不?聿珏!要今天坐在这个位子的人是妳,妳肯定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聿琤斩钉截铁的道:“妳以为自己心存仁厚!可别忘了,是妳把毒药送进母后口中、是妳对对聿璋见死不救,是妳将要动手杀了我这个亲姊姊……”
“是妳把路走绝了。”对于聿琤的激动指控,聿珏仅是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
“太子,妳忘了三年前妳来将军府送圣旨时,我对妳说过的话么?”
聿琤倏地收口,而聿珏双手交握,处之泰然;若此刻的聿琤足够冷静,应不难发现聿珏丝毫不带得胜者的骄矜自满,反而是自己连仅存的一丝风度都给舍弃了。
无论是气度、胸襟,还是眼光、谋略,历劫而归的聿珏不知不觉已远远超过她。
她全盘皆输。
聿珏一字一句,缓慢重复着道:“是妳把路走绝了。”
聿琤手中的茶碗铿啷一声,摔个粉碎,她颤抖着,掩面啜泣,身边的裴少懿温声安慰;聿琤自指缝间抬起眸来,“三年前……妳曾问过我……咱们姊妹,那些曾经有过的好,究竟是真是假。”
“我是问过。”
“当时的我不肯松口,那是真的……但也是我变了。”聿琤自顾自地说:“聿珏呀……妳可知道我有多羡慕妳?”
“我不知道;太子什么都有,为何要羡慕我?”
“我羡慕妳的天真、羡慕在妳眼中的宫闱都是美好的……甚至包括对母后与咱们姊妹虎视眈眈的嫔妃们,以及她们的孩子!”
确实,打从小时候开始,聿珏看待聿璋、聿珶的态度,就与聿琤截然不同。身为长女的聿琤总是对除了聿珏以外的弟妹怀有戒心,反观聿珏打小受宠,一向天真无有心机的她,总是对谁都好。
“那或许是因为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出手与妳争夺太子之位!”聿珏头一次对聿琤露出笑容,却是带着无奈般的苦笑,“妳可曾想过,若这一切都没发生,咱们姊妹依母后的愿望齐心协力,聿璋未必会给妳逼得举兵造反,聿珶与我,也不会背弃妳?”
“我不知道!”聿琤狼狈的别开头,而事到如今,说这等假设问题也于事无补。“但如今来看,是我亲手把妳打醒,让妳成为了今日的模样。”
“说来我还得回过头来感谢妳了?”
聿琤哼笑一声,仰头饮尽茶汤,“无论如何,妳赢了!可惜我无法亲眼瞧瞧妳要如何治理这片江山……无法看看妳要如何收拾那群如狼似虎的朝臣……哦对了!还有如何整治蔺湘君!”
“省省力气吧,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妳还妄想挑拨离间?”
“我不是在挑拨离间……呵!看来蔺湘君借着受父皇宠爱,干了多少背弃良心的事妳都不知道了?”聿琤倒是很高兴自己临死前能找到可打击聿珏的话题,“也是!她的所作所为肯定不会完全摊在妳眼前的,而得利于妃子身分,又挟皇帝之威做了高高在上的御前带刀统领,在朝臣之间的名声可不如妳所想的那样干净清白……甚至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与湘君的事情不劳您费心!”聿珏坚决的勾起朱唇,决意结束话题的她撑着桌案起身,而眼睛从没自她身上移开的裴少懿,在看见她握住剑柄的瞬间,隐藏在袖里的短匕就要出鞘——
“殿下小心!”乔如枫同样眼不转睛的盯着姊妹之间的变化,弯刀鞭长莫及,只得开口提点。
然而聿珏就如先前所言,论武艺、胆识都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对负伤而来的裴少懿已有防范,仰头闪过挥来的短匕后,左手利落拔剑而出,五呎青锋后发先至,先迫使裴少懿撤手,剑刃猛然一闪,扎向她心窝处——
“不!少懿!”聿琤全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聿珏手上的剑刃已穿过少懿的身子!
裴少懿忽觉胸前一阵剧痛,视线快速变得模糊。
“妳不是我的对手!”聿珏语调森然的道,拔剑时带出一道血弧,裴少懿睁大了眼,直接向后仰倒。
“少懿呀!”聿琤痛心的哭喊着,敞开双手紧紧抱住裴少懿,“少懿……少懿呀……”少懿连遗言也来不及说,拔出剑的同时就已当场死绝;聿琤捂住少懿胸前的窟窿,却怎么也唤不回她。
聿珏忽地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此时此刻的聿琤,可不就与当初谷烨卿辞世时的她一模一样?
慢一步才赶到聿珏身边来的乔如枫站在跟前护住她,聿琤茫然仰望着下手的聿珏,回头抓住裴少懿带在身边的短匕。
“说好的,我与少懿说好的……”聿琤泪流不止,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下一瞬就当着聿珏与乔如枫的面,举着匕首刺向心窝。
鲜血很快的染红了银袍,聿琤与少懿的血一齐交融着,聿琤低下头,就像护着少懿似的,死在彼此的怀里。
就像发楞似的静止在原处,直到乔如枫喊她,聿珏才像如梦初醒,“殿下……咱们赢了。”
聿珏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御座,以及迎春亲手画的金乌,自俏脸上看不出太多得胜的欢欣,有得只是满心感慨。
“啊,是呀。”她接过谷烨卿的牌位,仰头而叹,“传令下去,说皇宫已给咱们所占领……等厚葬太子之后,我要亲自往热河一趟面见父皇。”
她手捧牌位,在走出毓慈宫之前,不忘回头瞧了相拥而死的爱侣一眼。
不知为何,她竟有点羡慕起这样的聿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