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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阵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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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午后,天光明亮极了。把他一身浅灰色的私服都打成了和白衬衣接近的颜色。
警车的鸣笛声就像和十年前的那时候重叠起来,让人焦躁不安。
破败的大楼面前,数量警车和媒体的直播车相对。拥堵在门口的,除了密密麻麻的如同鸭群一般的人头,还有吊高的收音杆和摄像机努力地往前伸着。
中原中也停下来脚步。远远望去,从门口的楼梯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酒红的头发,暗紫的眼眸,轻抿着的缺少血色的嘴唇。
秋元真琴出现的那一刻,噪杂的快门声和提问声像爆沸的锅中水,立马把气氛弄得涌动不安。
无数的话筒黑压压的向前伸着,仿佛要捅进她的嘴里。那些踊跃的人群,眼里全是焦躁而质疑的光。争先恐后的记者们一个紧贴着另一个,在不算炎热的天气中争得面红耳赤,汗渍都在衣衫上晕开。
……
“请问为什么出动了如此多的警力还不能抓住黑手党的要员?”
“请问来自北海道的您于下月上任是真是的吗?”
“警方有没有后备方案去夺回制毒者呢?”
“请问您……”
……
快门的闪光此起彼伏,惨白的颜色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似乎连那不曾动摇的眼底都会被搅起涟漪。
嘈杂的噪声和眼前不断晃动的设备让人忍不住感觉头晕目眩。
秋元真琴只眼见了远处那抹如同夕阳一般厚重的橙色。他一个人在远处默默注视着这里,蹙着眉,静默的立着。仿佛和这里几乎让人窒息的吵闹完全隔绝。
——太远了。
这条宽阔的街道,和十年前的一街之隔相比,就仿佛无法跨越那样,远的绝望。城市新旧交叠,世界变化万千。他同样是在没有霓虹的地方看着她,只不过他当时焦急地接近拥抱,现在则迟疑地止而不前。
晃动的机器在提醒她代替警方做出回应,秋元真琴终于回过神来,她收回了放远的视线,张了张口。
“我本人……”
仿佛相隔不远的神社响起钟声,香火在黑暗中落下烧红的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觉得世界如同扭曲。他们附着身子看着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腥热的气流似是拂过发丝,甜味从鼻腔内上涌。
铅灰的天映入眼帘后极快的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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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在她开口之前就觉得有点奇怪。
明明今天带了妆的她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苍白。仔细打量了一下却没发现身上有什么伤口,他在暗松了口气。
芥川那个性格,他既然已经亲自交代过,也断然不会弄出什么大伤才是。
中原中也一边将帽檐压得更低了点,一边低头往口袋里摸烟。
此起彼伏的尖叫让没夹稳的烟落了下去,他立马抬头。
站在台阶上的那抹黑白分明的身影就仿佛失去了意识往人群里栽。翻飞起来的酒红头发更让她的肤色看起来惨白如鬼。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不知是谁的叫喊使得现场更加躁动了起来。
警察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围堵着人群不让拍照和靠近。中原中也一跺脚正要赶过去,却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边赶到。
那个怎么看怎么眼熟的政府人员是他原本认识的坂口安吾绝不会错,他似乎也有些乱了阵脚的惊讶,但还是一边通着电话查看情况,一边抬手终止了那群警察的敬礼。
——你要去做什么呢,中原中也。
心底陡然而生的质问让橙发男人抿嘴后退了一步,正巧踩到了方才掉落的烟。
“我是坂口……对,请尽快。还有以防万一,请让特殊病种的护工也务必过来。”
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拿着电话似是联络施救人员,口中喋喋不休的动作和冷淡镇定的目光都是他早就熟悉的样子。
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中原中也逆着人群转身隐进了茫茫人海。
过午的日头,一刻一比一刻更加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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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中原中也逼迫着自己往回走。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坂口安吾一定可以很妥当地安排好后续的事情,而他自己作为政府要员无不知悉的黑手党身份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视野里只能看见自己那双漆黑的皮鞋,在不断延伸的地砖上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他攥紧了双拳,面色不改地往前走。
『中也君……就别等我了。 』
他快步往前走。
下班的人潮拥堵在本就不开阔的路上,烟尘涌动,发动机的轰鸣在暗响。
他往前走。
人多的似乎把目见之处都给盈满,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怎么走远,都无法逃离人群密集的牢笼。
中原中也最终在一个路口定下,烦躁地仰起了头,松开勒紧喉间的第一颗纽扣,深深的呼吸起来。空气粘稠而又燥热,似乎让他觉得发根都开始冒出油来。
他难耐地转头,路口有一家不知道做什么的店。宁静似乎都能从氛围里面感受到,桔灯固执的亮着,把白炽灯的席位都给剥夺去。
半伸出来的绿皮招牌上,镂空的“慢递”文字里投出暖白色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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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的灯暗了下来。
坂口安吾合上了书起身,暗暗舒了口气迎上当面走来的医生礼貌地问道:“请问这是……。”
主治医生看了眼男子冷静却也不失关切的眼神,又回身瞅了一眼急救室阖上的大门,沉吟了一会儿道:“紧急救治虽然刚结束,但是我们怀疑……”
戴眼镜的清瘦男人专注地凝神倾听,却得到一个近乎要消散在空气里的轻声。
他听到句尾,茶色的双目微微睁大。
主治医师低头致意了一下,为难地说道:“也不是很确定,我们会安排进一步的检查。”
“只不过,坂口先生,我想说这个几率……”
这个身着白衣的,博学多才的人悲悯地不说话了。
坂口安吾的眸子垂了下来,这是他思索的时候惯常的样子。
“……是吗。”他静默几秒,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也没什么忙可以帮,只能惋惜地道:“那麻烦您了。”
医师答应了一声,很快地夹着记录板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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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将店员递过来菜单缓缓打开。里面列上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咖啡,没有甜点,也没有通常咖啡店里会有的小食。他眉毛一挑,觉得这家店还确实有些古怪。
翻过做工简约到冷淡的手抄纸页,后一页除了剩余的茶类,还有一栏价格写着“不定“的慢递。
他的皮质手套指尖稍稍在这行一顿。
“会有人做这个吗?”
这家店唯一的服务生兼店长躬身道:“当然,先生。要是没有,我写着做什么呢。”
“……是吗。”他垂下了蓝色的眸子,淡淡地应了一句,“这些人一般都会寄多长时间呢?”
一脸白花花胡茬的店长听了便笑着:“三年五年的都有,以前还有个女孩过来做过七年的。啊,说起来这一单今年也就要到期了。不过这些我现在不做了,只做一些一年内的。”
中原中也有些疑惑的转过头去。
“毕竟,我的年纪也大了。”老店长说着,丝毫不带悲悯的神情,只是一点微笑挂在嘴角,“说不定过上几年的哪一天就不在了,还怎么把业务做下去呢?”
店长老人黑色的塑料框架镜笨重地夹在鼻梁上:“先生你也想寄吗?”
“不了。”中原中也似是想起什么,重新低下头把纸页往前翻,勉强在众多咖啡饮料里找到一个含酒精的,“爱尔兰咖啡,谢谢。”
“Irish Coffee一杯,好的。”店长得意地摇头晃脑,吐出一句优美的卷舌,在本子上记下,复而道:“这里面有酒哦,先生没开车吧。”
橙色头发的男人摘了帽子,摇了摇头。
——他寄不了的。正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自己的未来能有多久,也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料的。
不知为何,秋元真琴在冬夜里的那个带着鼻涕的干笑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中原中也深深地吐气,把菜单反手盖在了桌面上。
——不可以后悔。他想。也绝不可以接近。
他只要期盼她可以平安就好了。不信神的他只要偶尔能够祈祷,那突然的昏厥只是由于早年穷苦而造成的体质薄弱,便就是足够了。
中原中也焦躁地双手扣紧撑在额前,心里面的慌张以可怕的速度扩散开来。让他从未对酒精有如此成瘾一般的渴望。
滚烫的咖啡伴着浓烈的酒气被放在桌面上,豪爽而热烈的饮料自然也不是被盛在精致的瓷杯里。简朴的厚玻璃杯中,深棕的液体被暖色的灯光勾边,摇摇晃晃地。
——不会有事的。
她秋元真琴和他不一样,她是心向光明的善类,所以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他握紧了玻璃杯,自己对自己暗示着。正如同当初得知秋元真琴孤身一人去了北海道的那几天,他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的那样。
38
坂口安吾敲了门进入病房的时候,正看见她神色平常地将塑料板反着扣在桌上。那里面夹着诊断报告和各项身体常规数据。
他将目光收回到她的面上,口吻虽然刻意放得轻松,却也没有让人觉得被怜悯的尴尬感:“今天看你气色不错。”说着,.男人伸手向后带上门,步调自然而且从容地走近,拉了把椅子坐下。
“事情中间我就昏倒了,实在很抱歉。”秋元真琴的面色其实并不如坂口安吾开口夸赞的那样有所起色,因为接受了吊水,已然有些浮肿。不过即便如此,她的眸光镇定,锐利,所以还是显得有些精神,她试探着,张开有些暗沉的嘴唇问道:“……不知道,我们的人是否顺利安插进去了?”
坂口安吾似是被她的问题噎了半拍,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我说秋元,你倒是考虑一下自己的状况啊。”
他偏头推了推眼镜。
——这样一来的话,精心准备好的让她安心接受治疗的一大堆谎言,岂不就无从出口了。
坂口安吾双手交叠,眸子微垂,睫毛根根分明地将好看的茶色掩了一半:“是啊,和你的想法一样,已经安插进去了。”
秋元真琴弯起嘴角,淡笑着缓缓点头。
“那就好,”她有些倦了一般往病床的床头靠了靠,深紫的眼眸却是看着手背上的针孔,“港口Mafia要是知道自己拼了劲想捉回去牟利的制毒师,竟是今后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不知做何感想。”
坂口安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茶色的眼眸暗了暗,但还是就着女子的话接下去:“……那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如果可以,我希望港口Mafia到解散为止都不要明白自己是失算在什么环节。”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颈椎的酸痛让他仰着脖子似乎是在做放松:“所谓间谍……如果不能永远埋没在档案里,如果不能永远承受遗忘和孤独,就是失败了的意思。”
医院里的日光灯亮的很,他眯了眯眼,徐徐地呼出肺里的空气。
——对,就像我一样。
秋元真琴垂眼看见的是他西装裤脚上的褶皱。她以为,评述一个间谍应当是如何,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句话里有一些无力的情绪。
女人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盖着的,洁白的被子。
“是,您说得对。”
坂口安吾沉默了片刻,不再仰着脖子,马上回到了正常坐姿:“……抱歉,我不应该把气氛带下来。这对你的治疗不好。”
她虽则半卧在床,却还是微微倾身低头:“请您不要在意。”
酒红的发丝有一些已经掉落在苍白的床单上,剩下的却也干枯得不中看。秋元真琴收拢了手指,被褥就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身为警察,就不得不时刻保有坚强的内心。”眼前的床单就是雪白的背景,令人害怕的病理数据似乎就在那之上浮现,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因为身体疾病就心存恐惧的人,又怎么能够在面临生死选择的时候一直遵从自己的正义感呢。”
坂口安吾看着被攥出狰狞褶皱的被套,目光上移,却看见她为了平复呼吸而起伏的肩和胸,还有沉静而不带潮湿的目光。倔强昂着的的脖颈脆弱的像是可以一把拧断,可顾盼时透出的筋线,倒宛若男子那样刚健锋利。
“嘛,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是有害怕和恐惧的权利的,”坂口安吾瞄了眼手上的表,“不过,你这样坚强,我当然觉得更好。”
他站了起来,似乎是起身要走,但是还是到床头检查了一下暖水瓶里的水是不是还充足:“我也不耽误你休息,之前的街头监控里面我还看到了干部中原中也,我想去确认一下事情是不是都妥了。”
秋元真琴的呼吸一顿,盯着床单的眼眸因为睁得太用力而似乎有眦裂的同感。
“……怎么了?”坂口安吾觉得动静有点奇怪,回头问道。
男人震惊地吸了口气。
她干燥的双唇轻启,混杂了彩妆的水渍从脸庞滑下。浑浊的,带了点眼线的黑,在被单上丑陋的晕开。
悄无声息地,她看着白茫茫的墙面,连一句哭声都尚未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