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沐萩

1、不悔

　　她盘坐在地上，架瑟而鼓，纤纤素手轻灵舞动，绢绢青丝随风飘扬。衣袂翻飞，却静如止水，如同她，如同不远处整齐而列的士兵，如同那一副副染满鲜血的铠甲，如同那执酒而思的男子——他们的王。
　　昏黄而暗红的土地上，弥漫的永远是令人发狂的血腥味；旌旗飘扬，传达的永远是他们的向往。而如今，他们睁开被血迷惑的眼，听着熟悉的旋律，茫然若失。
　　血，游走在弦上，随着每一声的颤动而绽放，接着又飞落在琴板上与朱红的漆融为一体，然而她似未所觉察，那清亮的眸只牢牢的注视着她的王——颦眉而思，怅然的王。
　　弦断，又如何！转调只作背水一战的决然，即便音里处处透着伤感，她也要扭转乾坤在那里绝处逢生，然而她的一腔热情却换不得君王的一次凝眸，哪怕一次抬眼。
　　“王，请作决定吧！”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即便知道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王，请下令吧——”齐声而喊的是帐外数千将士，那坚定的眼神昂扬的斗志，又怎看的出是虎落平原的狼狈。只是，她的王，他们的王，只是沉默不语。
　　黄昏飞逝，星夜欲垂。她随侍帐外，不舍的追随着里面徘徊的身影：身长八尺的他，身着盔甲的他，披着猩红罩衣的他，刚毅不屈的他，狂放的他，果断的他……交织在脑海里，却敌不过一个眼前的他。
　　泪水就这样莫明的流下，淡而无味，混乱的感觉里，她不解那是担忧还是心痛，那是焦虑还是绝望，被团团围住的己方，困居于此的己方，究竟何去何从？该作决定的人就在眼前，然而她知，差之毫厘的决策便是全盘皆输，赌不起也不敢赌！
　　突然，他看见了她，隔着半掩的帐幕，那清丽的美人潸然泪下。
　　还记得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他偶遇及笄的她，稚气未脱却嫣然淑静，那倾城一笑促动了他想要得到的欲望，然而他没有做却不知何故仍然见到了留下的她，再相逢时，他还套着缰绳手牵起她问：“随我，可悔？”“不悔！”那掷地有声的清脆嗓音回答的简单而利落，他侧目而视。
　　而如今，他突然想要重问当年的问题，牵她进帐，他平静的问：“如今，随我，可悔？”
　　“不悔！”那闪动着光亮的水眸仰头看他，她用着坚决的声音喊出，一如年少的光阴。只是，犹挂的泪珠没有她的刚强，那摇摇欲坠的晶莹脆弱的如同无法展翅的飞蛾，他伸手轻轻抹去，却也不愿多说。
　　“王——”她轻轻唤道，“妾为您鼓一曲楚地民歌吧！”
　　他不置可否的应着，返回那孤傲的尊位坐下，复饮一杯，静看她鼓瑟传音。
　　“王为何不作抉择？留下或是突围，将士们都等着您的命令！”她不失时机的在音乐中询问。只是，没有回应。
　　“王可知此乃何曲？”她不气馁，继续问道，只是声源似乎永远只有她这一方，如同那击水的石头带不起水面上半点波痕，却不知是否在水底荡漾。
　　她只能自答道：“此乃先人屈平的遗作，只是未得完成便……”
　　“屈子的忧国之音，着实悲凉，虞姬弹此何意！吾今虽处弱势却不至亡国，何听尔等乐章！”他似醉微醉的喝道。
　　她不得已只能换曲，却仍找话说：“王听此曲，乃楚地古乐，今凡楚民皆熟能唱之。”
　　曲子悠长，独有的楚地缠绵之调，在她的手指上凝缩的岂止他一人的心思，那寂静里的长音也同样伴随着帐外数百将士。只是，恍惚间，似乎众人都唱起了楚歌，连着大地、山川、湖泊，一切都为之歌唱着。
　　她诧异的停止了手的佛动，而他也瞬间清醒，冲出帐幕，他凝神远听，在漆黑寂静的四周，竟依旧回荡着那悠长的楚歌。不仅是他，连起初困惑的将士都变了脸色，这逐渐逼近，逐渐清晰，逐渐响亮的歌声，一阵又一阵的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她看着王眼神痛苦，凄冽，那蕴含着无尽愤恨的声音里发泄着他郁积多时的不快：“汝欺人太甚——”
　　只是这宣泄的声音后，却是她更为担忧的话，她的王自语：“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安抚将士后，她的王复回帐中，却是喝得更甚。她无法阻止，却心痛如绞。
　　半酣时，王起身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不停的反复着，似要将心中的不舍全都倾倒出来。
　　虞姬强忍着泪水，执起侧放一旁的长剑，出鞘。她挥舞着长剑，含泪笑道：“让妾为王再舞一曲！”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她和着歌而舞，飒飒风姿透露着她一生的坚定，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唤着彼此内心里最后的一点信念和希望，她一直坚信，即使已是如此残局。
　　她的王看着她出神，她相信这几乎是第一次她的王真正注意重视到了她，只是这已经不在重要了，她浅笑着对王说：“妾身曾两次答过您相同的一个问题，也只此一个问题，不过妾身的答案也仅有一个，妾身终身不悔！不悔这命运！不悔这选择！不悔见到您！”
　　她看到她的王落泪了，为她而落。她握紧长剑，自语道：“妾身也算虞舜之后，愿以此血祭告天地，换得江东百姓安宁，王的心事也能了却了……”
　　横剑——
　　看见鲜血最后的华丽了吗？那双和传说中虞舜帝王一样的双瞳眼眸为何含泪而闭，带笑的脸一如当年倾城一笑，只是这此将是永恒的笑颜了……
　　王轻抚着她苍白而冰冷的容颜，欲哭欲笑，这最后弃他而去的，竟也包括了她，果真是“天要亡我”！
　　冲出重围，阴陵迷道，终退得乌江西岸，王环顾而视，追兵渐至，身边仅余二十六人，身后小船摇曳，那老者苦苦的劝说，终不解他意，果真是只有虞姬懂他所忧啊！他抽出长剑，讽刺的看着叛变的昔日的部下，宁愿自刎而死。
　　身后事终究是后事，他不想管那么多，他只愿记得昔日那个女子坚定的站在他身边，诉说着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