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聿》慵墨

6、章五·乘风破浪会有时

　　章五·乘风破浪会有时

　　北关，气候向来恶劣，山川荒芜，尘沙飞扬，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
　　一队车队在官道上行进。扶苏坐在马车中，定定看着手中握着的竹笔出神。他的手背上留有一道褐色的伤痕，尽管已经过去数日，那伤痕依旧未长好。那是他的夫子淳于越留下的，夫子……

　　那日朝堂之上，听到卢生投毒失败，畏罪潜逃的消息，扶苏虽然早有所料，但看着始皇震怒，下令坑杀数百方士，仍觉一片冰凉自脚底泛起，直达心脏。丞相李斯进言坑杀方士并不能根除这等谋逆之举，卢生等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或者是受前朝一些典籍影响，即便没有，他们也可能留下经书等物妖言惑众，为了大秦江山社稷，须扼杀这种思潮，焚书，势在必行。官兵去卢生宅邸搜查，果然搜得大量儒家典籍，以此证明卢生的儒生身份，此案又牵连了数百儒生，至此，“犯禁者”竟有四百六十余人。
　　淳于越愤而启奏，言李斯殃及无辜，分明是出自私心欲灭百家，甚至还举出李斯当年杀韩非的事来，说这等奸险小人焉敢在朝堂之上糊弄天子，枉造杀孽？这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血泪直说的李斯仿佛真就是个妄图以己私立操纵天下社稷的阴险小人。然而，还未等李斯本人如何反击，殿上的始皇就开口了：“朕焉知，你不是在搬弄是非，以护你弟子门生？”
　　龙椅上的皇帝眼含危光注视着殿下的臣子，淳于越长叹一声，只言一句：“臣不敢。”就低下头去，不再多言。扶苏见此情形终究还是没能冷静下来，本来淳于越开口之时他就觉得蹊跷，之前分明说好了要从长计议，怎么夫子还是……那番话分明是想将祸水引至李斯身上，言出诛心，更提及韩非，这未尝没有挑拨之意，按理说不论李斯是不是这件事的主导人，父皇都会作壁上观，先听一阵子再发话，怎会……莫非是……？！还未等他继续想下去，就听到始皇下令立斩淳于越，扶苏悚然一惊，脑海中尚且一片混沌，脚步已然出列，他跪在淳于越身侧，开口就要为自己的夫子求情：“父皇……”话还没出口，淳于越就在袖子下抓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直抓的他手背一道深痕，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扶苏吃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就听到淳于越已经认罪。

　　“夫子，为什么……？”扶苏披着斗篷站在牢门外，看着牢房内憔悴不少的老师问道。
　　淳于越抬眼看了他半晌，扶苏眼中一片深沉的悲伤，让他呼吸一滞。他是最明白自己的弟子的，扶苏自幼聪颖，就算朝堂之上一时间冲击过大，没反应过来，之后也一定明了了，何况看他那样子，分明是朝堂之上已经明白，只是心中不愿相信罢了，这句“为什么”问的是他，何尝不是问扶苏自己。始皇在李斯开口前就发话，分明是连做完这全套戏的心情都没了，自己那番话与其说是试图在李斯和始皇心中种下一根刺，或者是试图将李斯说成这件事背后的阴谋家，还不如说最大的用意在于提点扶苏，李斯，已经不会是扶苏这边的人了。
　　“您……”淳于越久久不言，扶苏扒着牢门，嗫嚅道，“我其实都明白的，只是……只是要我看着您这样，我，我……”
　　淳于越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沉，明白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叹了口气：“公子是不是直言反对焚书坑儒，还为我求情了？”
　　扶苏紧了紧握着牢门的手，抿着嘴没说话。淳于越看他这样，也拿他没办法，当时就是想把他摘出去，结果这孩子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那么死心眼，这时候想说他几句吧，看他这副小心翼翼却又倔强的样子还心疼。赤子之心，何其可贵。这位夫子颤巍巍站起来走到门边，枯瘦的手覆上扶苏的手，道：“伤口还疼么？”扶苏似是没想到夫子这个反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就听到夫子又问：“始皇怎么罚公子？”扶苏听了垂下了头，道：“父皇命我戍边……”言罢他竟然跪了下去，淳于越一时拉不住，干脆就跪在他对面，就听扶苏继续说着：“扶苏，有负夫子苦心，有负卢生重托。”
　　淳于越抬手拍了拍扶苏的手背，道：“不必如此，公子并没有负谁，始皇罚您戍边，这并不是放弃您，而是想要磨砺您的心性，赤子之心虽然可贵，但如要继承帝位，您仍需成长。”扶苏看着夫子，蓦的眼中盈满了泪，泪珠挂在他的长睫上摇摇欲坠，他哽咽道：“弟子明白的，都明白的。”
　　淳于越心里一酸，他隔着牢门将扶苏扶起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公子，今后善自珍重。”

　　善自珍重……吗。夫子，扶苏不会辜负您，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扶苏这样想着，握笔的手指摩挲了几下，将其收了起来。他的眼中一片清明，眸光澄澈且坚定。
　　扶苏撩开车帘，唤人问道：“现在是到何处了？”那小厮连忙答道：“已远远看得到长城了，不多时便可到达北关营塞。”
　　扶苏向外探了探身，举目一片荒凉，零星看得到几处植被，也都是灰褐色的，耳畔驼铃声声，天边孤雁徘徊，远远的可以看到城墙的轮廓，宛若庞大的巨人身躯，护佑着身后的土地。
　　还没等他收回目光，就看到那山岳般的巨人竟轰然坍塌，激起一片尘沙，那倒塌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响如惊雷，一阵轰隆声过去之后，只听得女子凄厉的哭泣声在天地间徘徊不绝。
　　“这是怎么回事？加快速度，过去看看。”扶苏命令道，他皱了皱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报——！将军大事不好啦，长城、长城被哭塌了！”营帐中的蒙恬听到声响正要出去察看，就看到副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哭塌了？怎么回事？”蒙恬问道。
　　“就是、就是，方才长城坍塌，兄弟们去察看，就见到一个女人在废墟中抱着一具白骨哭，询问了长工才知道她这段时间日日在那附近哭泣，今日长城坍塌方才跑进来，刨出了一具白骨，长工们都说是那女子来寻丈夫，遍寻不得就日夜哭泣，上天受到感召，就将她夫君的尸骨现了出来……”副将回答。
　　“是谁先传出这种说法的？速速去将那女子带来，将长工驱离，不准私下议论此事。”蒙恬下令道，一边说一边抓起披风走了出去。

　　扶苏行至北关时，就看到一片断壁颓垣，蒙恬站在一片废墟中，叫人扯着他的披风，自己拿着一根箭杆，杆头上绑着红缨，蘸着墨汁正写着什么。他身后蜷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具尸骨，不停啜泣着。
　　“蒙恬向公子见礼。”蒙恬见扶苏过来，收起那支“笔”向他行礼。此时状况兵荒马乱的，也没什么机会跟扶苏寒暄，他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的公子消瘦不少，那双眼看着比前几年更像一潭静水，眸光深处却跃动着坚定地火光，宛如一簇寒焰。
　　“蒙将军免礼。”扶苏道，他望着蒙恬，只觉得心中萦绕许久的郁气消散不少，虽然此时状况兵荒马乱的，没有什么机会叙话，但好像只要他的将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阴谋朝堂也好，边塞变故也罢，生死契阔，终究与子成说。
　　扶苏自袖中掏出那支竹聿递给蒙恬，道：“此事我在路上已经听说，将军不妨用此物书写急报，更加方便。”
　　蒙恬接过笔，触到那柔软的毛，似是愣了一下，随即大笔挥毫，迅速将急报书成。扶苏看着他写的内容，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旋而又垂了下去，道：“连日干旱，一朝风雪，如此数番，致使坍塌……将军如此处理倒也稳妥，只恐有心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咸阳方才焚书坑儒，尸骸未冷，万一此时传出一女子为寻夫哭塌长城，民心更加浮动。何况，哭塌长城？别逗了，她哭了那么久，要塌早塌了，不过是个巧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也确实是天公不作美。
　　“希望恬这封急报，可以争取到时间。”蒙恬写完急报，便让人快马加鞭送了出去。他转身看了看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子，皱了皱眉，“只是，这位姑娘……”
　　这女子毕竟牵扯到了此事之中，或放或抓都不可行，可是又不得不抓，流言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朝堂，届时如何处理，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说了算的了。
　　“她是个可怜人。”扶苏道。他自然也明白这名女子放不得，流言一旦闹大，只怕抓人顶罪的可能性很大，这女子万一不在，守边将士如何交代？可是……她，何其无辜。
　　他二人相顾无言，那名女子倒是止住悲声站了起来，她向二人跪下行了大礼，道：“二位大人不必为难，奴家愿被收押。”
　　蒙恬扶苏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都楞了一下，只听那女子继续道：“奴家名为孟姜氏，夫君名为范喜良，俱是书香人家，彼时新婚燕尔，夫君被奸人陷害，被抓去顶了修长城的苦役，奴家求告无门，只得织了寒衣前来寻他，只想着我夫妻二人，无论如何也是要在一起的。”她说道此处，忍不住啜泣的几声，又强自忍住，继续道：“谁料想奴家找到此处，已经不见夫君，询问无果，每日以泪洗面，却不想今日长城突然坍塌，奴家在其中看到一具尸骨，夫君生有骈指，奴家一眼便认出那是夫君，这才控制不住冲了过去。”
　　孟姜氏搂紧了那具尸骸，继续道：“奴家方才也有听到那些流言，自知跟此事难脱关系，奴家常闻大公子仁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您眼中有不忍，定是为奴家忧心了。公子，就如修筑长城是为了庇佑百姓，是为社稷故，奴家虽恨，却是恨那奸险小人，不曾会恨这江山社稷，万一战事又起，非是苍生之福，奴家此身，若注定殒命于此事，亦希望以此牺牲，换得和平，公子，奴家看得出，您会是名仁君。”

　　夜，扶苏站在一座没有坍塌的烽火台上，眺望远方。
　　星辉点点，洒在北关的疆土上。身后传来悠扬笛声，正是蒙恬到了。
　　一曲终，蒙恬收了笛子，道：“恬就道公子在此，公子果然在此。”
　　扶苏没有转身，道：“我出发前，去见过夫子，他说，善自珍重。”
　　蒙恬站在扶苏身侧，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沉吟半晌道：“公子，可还记得恬寄给你的第一封信？”
　　扶苏想起那张扬的撇捺，转身看着蒙恬，笑道：“江山万里，丹心一片。”
　　“公子今日不也看到恬如何书写急报。”蒙恬也笑了，他拿出那支以箭镞红缨制成的笔，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将之呈给扶苏，“蒙恬愿佐公子铸江山万载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