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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尺素重重封锦字 ...

  •   章三·尺素重重封锦字

      边塞,朔风吹寒月。
      烽火城楼上,蒙恬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白绢卷了收进怀中,轻叹一声,抽出竹笛来放在唇边,奏出一曲苍茫。
      时光匆匆,自请命戍边以来已有数年,皇城里那位公子,不知如今是何种模样?是否青涩依旧,是否锐气依旧?
      蒙恬这般想着,唇角勾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来。都说扶苏公子温良如玉,他偏生觉得那少年分明是一把青锋,带着方才出鞘的激越,对周遭充满了锐意探求,只是这抹锐气又不曾逾越君子谦谦,恰如未曾染血的剑,入鞘中一片温柔清润。
      蒙恬戍边这数年间,匈奴北却,长城也有了个大致样子,只差着工期,去一步步垒起帝国边防。虽说清闲了些,蒙恬也迟迟未向扶苏寄出第二封信。
      要说信这东西,着实是神奇的。蒙恬向朝廷汇报情况的报告可是写了不少,扶苏自然是知道蒙大将军的近况。而戍边的蒙将军自然也是有些方式,能够知道皇城的形势的。只是越知道,越不想打扰。所以他一直未曾写私信再寄给扶苏。
      咸阳城内,自大一统开始几年间,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丞相李斯推行种种政策,不可谓不强势。这一点在蒙恬看来倒是可以理解,或许法家的法度森严在将军看来总是更顺眼一些,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散乱到有序,往往就是缺个雷霆手段。不过想到始皇是让扶苏跟着李斯一起去推行大一统,蒙恬就有点小小的担心。并非担心扶苏担不了大任,而是担心扶苏的心情:大公子到底能不能接受这种雷霆手段?
      扶苏自小被始皇当做帝国的继承人来培养,帝王之道自然是从小就学习的,这些蒙恬自是看在眼里。战国之时,百家争鸣,秦国虽然尚法,也没到排斥其他学说的地步,毕竟包容之道,何尝不是帝王之道的一部分。在文,扶苏虽不敢说学贯百家,但也是学识渊博,只不过比起法家,扶苏更偏向儒家,一者是因为他的夫子淳于越的教导,再者大概是因为扶苏本人的想法更偏向儒家。至于蒙恬是如何得出扶苏本人更偏儒这个结论的,就要从扶苏学武说起了,扶苏学武,自然是师从蒙恬的,大公子自幼聪颖,兵法之道一点就通,拳脚功夫上也下得了苦功,实在很讨人喜欢。只不过,扶苏比起其他武人总多了一分慈悲,说到用兵,第一时间会去关心死伤而非输赢,说到拳脚,与下人过招时都会刻意留手不去伤人。
      扶苏做事的方式,总是恰如流水,希望利万物而不争。当然这也不是说他优柔寡断,大概“仁”之一字就可以概括他的做法。
      “若扶苏继位,必然是个仁君。”蒙恬这样想着,眉眼间更露温柔笑意。作为开国之将,蒙恬太知道战乱之下的国度是如何挣扎求生,扶苏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开业之君,但却比任何人都适合守业。“扶苏,你一定可以护佑大秦子民,而我,愿守大秦江山万里。”
      不过,这几年扶苏涉足朝政,应该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吧,尽管上善若水,但乱世尽是骇浪惊涛。成长的过程本身就是痛苦的,何况扶苏除了一肩扛起别无他法。蒙恬比扶苏更为年长,大将军何尝没有自己的成长之路?正因为是过来人,正因为多年相处,正因为懂,每每思及此,就觉得心里柔软的地方被扶苏戳了一下,冒起一股酸酸的心疼来。
      正因为知你知己,正因为不止知己……
      蒙恬这般想着,恍惚间觉得这样的心情比他年少时第一次上沙场,见到千军万马喊打喊杀时还要令人害怕,哦不,不对,是惶恐,跟沙场征战完全两码事的惶恐,他在一曲秦歌中抱着这样的心情诚惶诚恐,那曲调悠悠扬扬: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扶苏将竹聿从碱水捞出,用手指捏了捏那原先不甚服帖的兔毫,脸上禁不住露出喜色来,经过碱水浸泡的竹聿变得服帖不少,他赶忙回到书房,铺开白绢,蘸墨书写起来。
      白绢上,墨痕浓淡均匀,行云流水,不似先前那般墨迹点点。
      “哈,蒙将军诚不欺我。”扶苏搁笔感慨道。
      “大公子,何事如此开怀?”扶苏回头,只见一人倚门而立,面容清癯,一身灰衣文士装扮,正是他的夫子淳于越。
      “夫子,”扶苏唤道,“且来看看此物。”他说着将竹聿递给淳于越。
      淳于越接过,看了看那白绢,一手抚着自己的胡子,道:“此物不正是竹聿?臣只道此物毛色粗糙,蘸墨不均,下笔间墨迹点点,却不想公子这支挥毫间竟如此顺畅。奇了,奇了。”他说着,又凑近去捏那笔头,嘴上啧啧称奇,也不顾手指上沾着墨汁,就要继续去抚自己的胡子。
      “诶,夫子且慢。”扶苏连忙打断他。淳于越扭头不解的看着他,眉毛拧了个小小的疙瘩,似是不满欣赏这竹聿时被打断。扶苏不禁失笑,别看夫子年长,一颗赤子之心倒是如故,他连忙指了指夫子的手,笑道,“还沾着墨呢。”
      淳于越这才停了动作,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局促,手也一顿,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捏起了笔头,嘴上叹着奇了奇了,侧头向扶苏问道:“大公子,为什么这支竹聿和别的不同?”
      看着这样的夫子,扶苏倒是见怪不怪了,夫子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向来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他回答道:“此物本是蒙将军相赠,本也是当做装饰之物,不过日前,我收到蒙将军的书信,信上说将此物以碱水浸泡,再取出,笔头即可变得柔软吸墨,运笔间就不会墨迹点点了,我今日得闲,方才一试,确实如此。”
      “啊呀,蒙将军真是大才。”淳于越赞道,习惯性的抚了抚胡子,不觉墨汁沾到了脸上,“这下子写诏书可是方便多了。”
      “夫子……”扶苏看着淳于越沾着墨汁的胡子,一阵无言。
      “不过,看到此物,公子可有什么感慨?”淳于越看向扶苏,认真问道,他这时候才有了点儿夫子的样子,那清癯面容上一双有神的眼睛望进扶苏眼中,藏着星星点点的睿智。
      “恩?以后写诏书更省力了。”扶苏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之后就见淳于越的胡子有翘起来的趋势,赶忙补道,“啊,我是说……”结果他一时也想不到要说什么,嗫嚅了几句,又没了声音。
      “老夫倒是想到了几年前,李斯跟公子喝的那三杯茶。”淳于越叹了一声,将竹聿递回给扶苏。
      “那三杯茶……”扶苏接过竹聿,闭眼回想了一遍,只觉得心头一震。
      空盏指道,道家无为而治,只不过空既是空,于方才统一的帝国来讲自然是不足,暂且弃之。李斯说空盏什么都无,既是站在当时的局势上,完全否定了道家的做法,而扶苏当初答曰“空盏无所有亦是所有”,是切着道家的宗旨没错,只不过若切合当时的实际谈起治国之道,道家确实不合适,这样的回答,李斯听了大约也只能一声叹息吧。
      半盏指儒,儒家讲仁,于方才统一的帝国来讲偏向和缓,若是如此推行政策,效果未必能短时见到,暂且按下。李斯言半盏微温,正是指过仁则不温不火,可是仁道却是扶苏本人最偏向的,所以他答“半盏适中”,虽然大一统必施雷霆手段,扶苏通晓帝王之道,自是明白的,可是他的内心还是希望这些发展能够更缓和一些,适中适中,即为合适。
      满盏自是指法,秦国因法家走向繁荣,一向尚法。李斯本人也是法家出身,他说满盏尚热,是指法家手段是推行大一统最有效率的做法,并且可以达到很好的效果,扶苏答满盏易溢,则是站在过刚易折的角度去看的。
      近几年下来,扶苏经历了大一统的变革,在这个过程中也确实看到了雷霆手段的必要性和成果,他的心中也在挣扎,是否再仁一些真就不能达到效果,毕竟没有过这样的尝试,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这竹聿何尝不像初始的帝国?一开始毛色参差,着墨不服帖,下笔间墨痕深浅不一,只好手腕更用力一些,可如今经过碱水浸泡,轻轻巧巧便可行云流水。尚法没错,但是秦国之前从未排斥过其他的治世之道,也许儒道可行,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碱水罢了,若是想验证疑虑,何不自己充当碱水,去证它一证。
      “这,我明白了,多谢夫子提点。”扶苏睁眼,向淳于越见礼道。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是公子聪颖,老夫只是多嘴提了往事。”淳于越连忙拦住扶苏。
      扶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目光坚定的看向手中的竹聿,“岂曰无衣”四字撞进眼帘,他笑意更深:
      蒙君,赠我竹聿在心,渡我墨海迷津呐……

      “报!大公子,有一白衣文士,自称卢生,请见。”一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通报。
      “卢生?”扶苏思索了一下,只感觉对这个名字并无什么印象。他有些疑惑的看向一旁的淳于越。
      “卢生……恩,大公子,这个人是个方士,大概一年前进到宫里为始皇炼药,公子应该是见过他的,只不过此人很少报出名号,加上方士也算不上是重要人物,公子政务繁忙所以不曾注意吧。”淳于越道。
      “恩,既然如此,且看看他今日来有何事,让他进来吧。”扶苏道。
      不一会儿,一名白衣文士站在房中,向扶苏见礼道:“小子卢生,见过大公子。”
      “免礼。”扶苏道。
      那白衣文士抬起头,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语气颇为轻佻道:“呀呀呀,不知大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扶苏看清那人面容,听着这个声音,不禁一震:“是你?!”
      “呀呀呀,正是在下,在下此行,正是为了上次之事前来。”卢生笑道。
      上次之事……扶苏煞白了脸,只觉得耳畔又响起那个轻佻的声音:
      “呀呀呀,大秦将亡,亡于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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