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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融雪·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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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色遥看近却无
由于换地方的关系,我缺了半年大班,直接上了小学。
我进的小学刚建了没几年,一切都是新的。因为是市里面重点扶持的直属小学,设施和师资配备得很好。新生入学的第一天,校长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年老的女性,极有风度,和善,不失威严。
高年级的学生从正门进去了。
我们一年级的,由父母领着,排成长长的一队,走到校长面前,由她一一问了名字,把班级指给我们。
快轮到我了,我很紧张。爹爹在我左边,爸爸在右边。我看到前面的小朋友向校长介绍自己,介绍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今天两个一起跟来……明明通知上说家长有一个出席就可以了……真是的……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轮到我了。校长的声音很好听,像配久了的暖玉,温润,宜人。
“我……我叫杨林南。”
“林南啊,这两位是谁呢?”她蹲着,我和平视,歪着头,笑着看着我。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个表情的时候,仍旧感到惊叹。那张脸,是那样巧妙地将天真浪漫溶化在一条条皱纹里。
“这个是爹爹,这个是……”
停顿。
保健院医生奇怪的眼神。
幼儿园阿姨诡异的面孔。
左右前后指指点点。
我以为我忘了,那不过是一个下午,两个钟头。
没想到,却是烙印般的清晰。
“这个,是叔叔。”
右边,纂着我小手的大手,分明地抽抖了一下。
“这样的啊,”校长抬起头,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爹,忽然又笑开了,“恩,我们来看看,林南……在一年二班,那边那个门进去,看到了么?”
“嗯~!”
拉住爸和爹,就要往教室走。
看到校长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爹的肩,微一点头,漾开一片慈祥。
爹的脸“嗾”地窜红了,连耳根都赤红赤红的。拽得我几乎脚不沾地地飞进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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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a——”
“o——”
“o——”
“e——”
“e——”
小学生活的门,开启在一片平淡的欢乐里。
大家还不熟悉,彼此带着一点戒备,一点好奇,互相打量着。
老师站在讲台,教我们上课要坐好,把手背在背后,新书要爱护,没有包好书皮的同学晚上回家要叫爸爸妈妈帮忙包好……
那个年代,一年级的孩子还不用学习英文,主课无非是语文和数学。语文学习拼音,数学是简单的加减,功课并不算紧。
说起来,南方的城镇,往往有各自的方言。上海有上海话,苏州有苏州话,广州有广州话,和普通话差异极大的,带着各地的特色。这个城市也不例外——它的语言软软的,嫩嫩的,平舌与翘舌不分,句尾总要很俏皮的带上一个钩,女生讲起来尤其好听。我很羡慕地几次想学,却总是学不好,带着浓重的北方的卷舌,浑不似本地的女孩子说起来那么灵落,只得做罢了。
虽然方言说起来好听,学习拼音却不是那么好用。因为平舌卷舌不分的缘故,往往就标错了。我从小只说普通话,发音自然是标准的,几次下来,竟然总拿全班第一。小学的考卷是要拿给家长签名的,爹爹每次总是捧着我的脸,很响亮地“吧哒”一下,盖一个湿湿的印。爸爸比较内敛——把头转过去,偷着乐,全然不知道面对的是镜子……
一个月过去,我渐渐和新同学玩在了一起。虽然这多少归功于我那花样不断推陈出新的裙子,但……在潜意识里,我是很肯定了自己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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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国庆,每个班级都要自己出板报。一年级的孩子,还不知道板报是什么,老师信手指了几个平日成绩较好的所谓“好学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中标。
第一次出板报,大家都没有经验。小小的几个人,站在地上还不及黑板一半高,端了一排凳子殿在黑板前,才勉强平齐了。诺大的黑板,擦干净了就是一片空黑,一群人——细看时才发现,所谓一群,不过是“三者为众”——面面相觑。
“说吧,怎么办?”三人中唯一一个男生摊了摊手。吴亦霖,我班双料不灭的满分。
“……”一耸肩——尚凌,一个长发飘柔,略显阴郁的女生。眉眼间,有些许,很深奥的含义,那时,我不懂。或许,那是我不曾,不能,也永远不会懂的东西,“自己动手吧,都愣着也不是办法。”
她看看我,又看看亦霖。
一瞬间,我想起某种大型肉食性非哺乳类动物。
然后,就只有背影了。我想,也许是昨夜赵忠祥老师的声音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就这样,三个人,围着黑板,画了擦,擦了画,不觉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真是小孩子,灯都不知道……呀~你们还没走啊?”小班主任住在学校教师宿舍里,正对着我们一年级的教室,估计是看到班级里的灯还开着,过来看看。
“……”抬头才发现,外面居然这么黑了。
“小猫子你在么?怎么也不往家里打电话,你……哟,是老师么?我是……林南的爸爸。”
“……爹你怎么来了……”
——搬家过后,我家离小学并不近。然而我还是尽量不让爸爸爹爹来接我。一来是体谅他们工作忙,二来,是幼儿园事件——没有人希望被人拿看珍惜动物的目光看着,更何况是危险性珍惜动物——我也一样。
然而,所谓无奈,就是在我反复强调了五十次以上,即使来接我,也请在学校门口等待以后,在班级教室里看到我爹。
而所谓无力,就是看着我们的小班主任,连着不知道是早熟还是天性使然的商凌,着我爹,面露桃色,表情失禁,口水决堤……
——对于那次板报,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后来的印象,都是就着亦霖的讲解,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我确切地记得的是,那个夜晚,那个意外出现带来的惨重后果——自那以后,我的留堂记录,无论从频率上,还是从时间长度上,都有了质的突破……
2.带来春旱的春雷
“听说……”
“啊?林南她爸爸……?”
“呀呀?是真的……”
“真的真的啊……我亲眼……”
大家兴致勃勃地带着炫耀的表情,讨论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躲到角落边。
老师布置下来,写自己爸爸妈妈的作业,我宁可被罚站,也没有写,没有交。
即使天很黑,走廊很暗,我却从来不叫爸爸爹爹来教室接我——学校大门口,风是很大的。好几次,我看到夕阳勾勒出这个,或者那个侧影,心都会忍不住,一抽一抽地疼。
从来不告诉别人,我家住什么地方,也从来不敢去别人家玩——惟恐有回访,揭穿了爸爸和爹爹。
就算不感兴趣,我也会努力地去学跳皮筋,学踢毽子,和女生打成一片。
学习成绩以外的东西,我学着大家的样子,保持同一步调。笑,在我不那么开心的时候;号,在我挤不出眼泪的时候。
低调,忍让,不冲突。
——然而,该来的,终于还是得来么?
挣扎,只能拖延死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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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正是女生八卦神经开始高度发展的时代,礼仪教育的初步展开,完全无法跟上八卦日新月异的成长速度。
左右前后悉悉索索的密谈声,一日多过一日。声音小得正好让老师无法发现,大得正好能清晰地抵达我的耳膜——后来想起来,或许那不是礼仪教育缺失的结果,而是正是八卦传播的一种高等技术也说不定——只是在那个年代,我只是非常想转过头去,告诉她们:如果真的想要在别人身后讲坏话,麻烦声音再小一点,你们这样,会打扰人上课。
我终是没有说。
如果你们的声音,实在不够小,那么,我会让我的过滤功能,进化得足够好。该忽略的,我都会自动忽略掉。
每一个回头的时候,看到那边的人群,像没了树的胡狲,做鸟兽散。每个娇嫩的脸上,都带着面具般僵硬的笑容,背后,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这样的场景,竟让我欣喜莫名。中伤永远来自背后,我就能一直拥有眼前的安宁。
和平是值得珍惜的,虚假的也好。
我不要江河,我不要湖泊。我只要一层薄冰,让一切,看起来,平静安详。
只是,看起来而已。
可以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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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我希望这次,我可以冷静地回忆它,没有颤抖,没有空白,没有眼泪。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日子,大约是下午一点的时候,课还没有开始。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做作业,讨论问题,或者睡觉。我趴在桌面上,享受着冬日特有的懒散和温暖,倾听着那歌词相似曲调不同,已然回响了半个月的催眠曲,昏昏然。
我的眼皮似乎是合了一下。
等再睁开的时候,世界变了。
整个世界,缩小在一群到一群成年男女脸上——那里拥挤着愤怒,歧视,排挤,扼杀……以及,许多,连名字,我都叫不出来的,极负面的情绪。
为首的,是女性。
最毒妇人心——我向来对这句话打上一个问号。然而,她却把心挂在脸上,赤裸裸地散发着恶臭的味道,一步,一步,慢慢地,逼近我……
她在说话,似乎。那腥红的嘴唇,以一种接近人类极限的速度运动,唾液的星子在冬日的阳光中,反射出刺眼的恶毒。
高压,残酷地剥夺了大脑的正常工作环境,当机,信息遗落,失序,无政府状况……
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雾蒙蒙的一片,连着耳边迷离的嗡嗡声,混淆着我的感观。五感高速却无组织地运转,送来的信息在中枢撞车,互相打架……
她在说。
她还在说。
她依然在说。
她仍旧在说。
旁边的人也开始说。
说。
说。
说。
本能地后退。
——那种,很熟悉的,非哺乳类肉食性动物的压迫感……
“我的女儿怎么能和变态的家的杂种一起上课~!学校的老师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样的社会残渣也混进来,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冷冽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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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被他们塞满——他们的体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感觉。
没有人觉得他们是入侵者。
大家只是看着,连年轻的小班主任也在看着。
默默地,看着,带着一点同情,加一点鄙夷。
“阿姨……”声音很小,然而我已经赌上了所有的勇气——我们下午还要上课……
“谁是你阿姨?你有没有廉耻啊?你们艾滋病也敢好意思叫我阿姨?艾滋病懂不懂?中国是怎么搞坏的,就是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
她逼近了我的脸。
努力地向后缩……
拌到椅子,跌到。
爬起来,逃跑,脚软,坐倒在地,爬起来再跑。那种非哺乳类肉食性动物的压迫感,挤满心脏,听着自己喘息的呼呼声,我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活下去,我该去哪里……
又软跌了一次,爬起来了时候,看到走廊旁边,柱子后面,一抹残酷的笑容。白裙子,乌黑的长发,乖巧可爱的面容。是尚灵。
她探着身子,从自以为我无法瞧见,或是故意要让我看见的角度,仔细地,一寸一寸,打量着我的颓败。
然后,对着我的方向,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那是一种,满意的,带饭菜芬芳的,大型,非哺乳类肉食性动物的
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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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继续逃,脚……拜托……就这一次……
撑起身,软倒,又撑起,复软倒。
膝边肘边的血丝染红了水泥的地板,我却,竟不觉得疼。
几乎是一种草食性动物的求生欲,我只知道,要逃跑,逃跑,逃得远远的……
“啊——!!!!”手被抓住了,我尖叫起来。
看不清抓我的是谁,意外的力气极大,拉着我,向着教室的方向拖……
身体运动与大脑完全脱节,似乎是摊软了,又似乎在凭着本能疯狂挣扎。
耳边有尖叫的声音——似乎是我的,又似乎不是。
我听到了古老的,带异国情调的舞曲。
荒蛮的岛屿上,热带雨林里,血祭的舞步……
3.十字架上的基督
“如果没有别的事了的话,请离开,不要妨碍我们上课。”
童音,却不尖利,是柔和温润的男中,把我从血腥的妄想中拯救出来——亦……霖?
“……这位同学……”肉食动物发话了,锐利得很钻心。
“阿姨,我们要上课了。每一堂课都是很重要的,阿姨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缺课吧?”
亦霖打断她,很干脆。
“可是她……”
“作为班长,我要维护班级的上课秩序不被打扰,并且保证每个来到学校的同学都在班级里乖乖上课,不然我会被老师骂的。其他的问题,请你直接找老师解决吧。”
亦霖挡在我面前,我看不到肉食动物的脸,只听到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了:“好啊~就是你抢了我家小灵的班长?班长就这个态度?我告诉你们老师去~!下灵~!我们走~!……尚灵~!走!愣着做什么?这学校不能这样!!我非……”
肉食动物带着尚灵,一路把问候我的祖先,亦霖的祖先,以及好多其他人的祖先。其实后来我挺想告诉她,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上溯一百单八代的做法,其实不太科学……
“喂,抓够了没有,会痛的。”亦霖回头,对着我,一撇嘴。
……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把他的手腕当成救命稻草,抓得乌青一片。
——很久以后,我们都升上了中学,死党也做了很多年。情窦初开的年龄,每个女生身后,质量不论,总是有那么几个撑数量的,惟独我没有。说不郁闷是骗人的,却更疑惑。
后来才知道,人家找到亦霖那去,询问在下的情况,亦霖只把袖子往上一挽,手腕上伤痕一亮:“这是林南小学一年级时候弄的。”
……这下好了,该保存的淑女形象被毁灭得一干二净;不该产生的暧昧状况却如春日绿草……
——当然,这是题外话……
而当时,我是很尴尬的两颊火热,像烤桶里的番薯,诺诺无言。
想放开,然而……手指僵硬,稍微动一下,钻心疼,连带手臂,抖得像台风中心边一叶超吃水的战列舰。
“……算了,”亦霖手一紧,把我带进教室门里,“你,”对我同桌说,“能不能麻烦挪个窝?”
全班,静悄悄的。
大家默默看着亦霖,用单手,慢慢把书,笔盒,移到我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把我按在座位上,在我身边坐下来:“老师,我觉得我们应该开始上课。”
小班主任,这时才反应过来——或者说,这时候,才愿意出场。
——“没办法,有的人就是没有成为主角的潜力,只好做NPC。”
很久以后,亦霖这样提到她。
确实呢,一个NPC,一个重复着课本内容的NPC——没有人注意她在讲什么。大家只知道,课,又开始上了。
———————马鹿大人苍蝇与蟑螂的阶级友谊分割线———————
“喂。”
“……恩?”
“纸巾给你,不要真的把我的手当树枝……”
“不好意思,我想把我的手松开……谁哭了~!我才没有哭!”
“那这个水是什么?口水?”
“……”
“要哭就哭出来,黄老师脾气好,不听也不会怪你的。”
尽管对于纸巾与娘娘腔之间必然联系的腹诽是有的,然而,软纸拂过脸颊的感觉,却是温柔,又安心:“撒手,我自己来啦……我……我才没有哭~!”
抹着泪水嘴硬,连我自己都觉得已经逊到连史前细菌都可以随意鄙视我的地步了。
“……女孩子嘛,哭一下又不要紧……你现在的表情很好笑也……喂……好了啦,不要咬嘴唇了,松开啦,出血了都……都说了哭一下不要紧了……咳……那个什么……”
如您所见,这位同志必须为他报废的外套,负完全责任。
——我扑得心安理得。反正绯闻必然要沸沸扬扬,那么明天传和今天就开始传,又有什么差别?
他的怀里很窄,不像爸爸的怀抱宽阔硬郎,但却一样令我平静。
一条瘦弱的胳膊环上我的背,发丝间,划过他悠然的叹息:
“拿纸巾擦,衣服真湿透了我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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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绯闻在没有下课的时候,已经在那一张张拼音夹带汉字的纸条中爆炸了。
我自然是受到全班女生的集体敌视了——没办法,亦霖同学不但学习成绩优秀,而且身居高位,又不像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矮小幼稚,理所当然的成为早春粉色梦中只能放在白马背后才能出场的华服男子A。
闲言碎语围绕的生活习惯了,便也没什么。一句“嫉妒的脸是难看啊”,往往就能取得良好的扭曲效果。
“太狠了吧?”上课的时候,亦霖看这那边一支梨花春带雨的忧怨眼神,缩了缩脖子。
“教唆犯没有批评人的立场。”
“……”
亦霖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冲击。多年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他,他用招牌的无所谓表情一扬眉:台风中心最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