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谢寒蝉夜里还是做了个梦。
她十四岁的时候,兄长谢寒雨中了武举,谢家阖族老少兴奋到开祠堂禀告先祖,家中出了个武曲星。
大秦未立国的时候,各家的人在谢家族学读书的占了当朝半壁江山。谢老太爷的祖父,打过太|祖的手板,罚过贤静太后的功课,过世的时候太|祖亲至吊唁,下葬的时候教过的文武百官皆来送殡。
什么举人秀才,什么大儒文士,谢家几代人,本家连着旁支,哪房没有几个读书的天才,科举的高人。
谢家,榜眼探花状元郎也是出过的。
谢家男儿,不中举人都不好意思和兄弟们同桌吃饭。
论读书,不是谢家的人骂人,满朝文官家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当做过对手。
论到领兵打仗嘛……
听说过破天荒吗?
这就是啊!
谢氏族长激动地领着全家放了三天的烟花,散了八条街的红包,听说全族一致同意要给柳氏颁个“教育有方、育嗣有功”的牌匾来,谢瑾差点翻脸才阻止了族老们的激动之情。
在谢家,会念书有个屁用——谢寒引如是说。
因着回族中祭祖,柳氏将谢寒蝉也带回了族中。
她回家的时候,柳氏已经停了给她议亲的心思,族中的姑母们不晓得内情,纷纷向柳氏打听起来,强力推荐自家各内侄外甥乃至夫君的那些弟子们,柳氏又不好明说姑娘已经定下,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谢寒蝉手一挥,指挥小丫头们收拾了她的花本集子,禀告母亲之后,前往城外谢家的庄子上躲清闲,其实每日都顶着个斗笠到处看人物风情。
山边田野姑娘小伙子们唱着歌劳作,她兴致勃勃地拿着笔墨记下来。山间不常见的花草树木,一一跟人请教名称用途。庄子上的小姑娘们未满年岁不能入官学无人教导,她命人查清了人数,亲自上阵教她们念书识字。早上起来在新设的学堂里,带着一群丫头片子念“鹅鹅鹅”,一字一句的模样,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
“我三四岁时读的故事,到十四岁还记得很清楚。反倒是七八岁上念的书,全都不记得了。”
红缃撇嘴,小姐忽悠人的时候永远这么真诚。
她家小姐也就是无心仕途,不然再出一位女传胪也不是不可能。
谢瑾的父亲,谢寒蝉的祖父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很感慨,谢家终于出了个秉持先祖志向的后人。
谢寒蝉最大的兴趣,是教书。
霍震骁被谢寒雨送来西北,谢寒蝉正教到笔画。
她已经让族里请了寡居在家的旁支堂姑来接手教习,堂姑这几日便要搬过来。
霍震骁这样的身份,以及现下的光景,怎么也不适合暴露在人前。
谢寒雨做主,将他挪到庄子外的山中一处小温泉别院上将养。
这些事当然都是瞒着柳氏做的,谢寒雨因此很觉得亏欠妹妹,人家的兄长都是给妹妹遮风避雨,他却要自家才及笄的妹妹担风险——要是知道她妹妹已经被天家定给了霍震骁,打死他也不会将人送到这里来。
“杀戮太多得罪人了。”
谢寒蝉听他这样解释,便没再问,也没多说。横竖她还有十来天便要跟母亲回洛都,犯不着问他们这些事。
谢寒雨将人托付给了妹妹,便十分心安理得地留下一队护卫,自己先行离开了。
这事也不能怪谢寒雨心大,实在是从他妹妹懂事以来,家中一应杂事他捣鼓出的那些烂摊子闯下的祸事无一不是谢寒蝉给他收拾善后的,在他看来,人已经送到妹妹这里,帮手也留下了,便不会出什么乱子——万一有乱子,霍震骁又不是个死人。
谁会知道霍震骁差点真成了个死人。
“王爷是得罪了什么人?”
谢寒蝉晚间听了庄子里管事的回话,让他们不要惊动官府,只将门户紧闭。又觉得自己幸亏是个喜欢跋山涉水,又十分注重健康的人,换了一般的闺秀这么从山下半夜爬上来,怕是半条命也要去了。
谢家的护卫当然不能跟肃王府的相比,但胜在这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万一出个把生面孔,保准上午刚露头下午就会被发现,这也是谢寒雨敢把人送到谢家来的原因。
霍震骁靠在软榻上,这时他还不知道宫里已经透过他们亲事的口风,只当她是谢寒雨的妹妹。十四岁的姑娘,半夜里摸上来,鞋子全脏了,脸上还带着细密的汗,实在不是闺秀们会有的做派。他有些奇妙地,从眼前姑娘的脸上看到一种生机勃勃,完全不同他曾相看的那些名门贵女。
这是谢家的姑娘——满大秦都知道的那一家谢氏女子。
他听了她的话,明白她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发问,略略思索便有了计较。
“有生人?”
她点头。
“谢小姐不必惊慌,这些人不是节外生枝的人,你还是尽快回去。”
他不欲多说,谢寒蝉却不理他。
“王爷匆匆从军中回来,若是没有露了行踪,那么能伤你的人,必然是亲信之人。”
“王爷是想将计就计,引着对方出手好当场拿下,只是,王爷有没有想过,此人既然对王爷十分了解看重,又怎么会轻易相信王爷受了重伤?”
霍震骁握了握放在手边的长刀,刀柄入手冰凉。
“他们只有这个机会,不管他们信不信。”
他唤了护卫进来要将她送下山,护卫的脸色却十分不好。他沉吟了片刻,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递给她。
“只能请姑娘在此等候了。”
谢寒蝉收下匕首,端坐着不动。等护卫出去了,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刘奎将军是肃王府的亲卫头领,这样的行事,他却不在王爷身边。”
“刘将军昔年斩过克列族头人的脑袋,不是我肃王府的家将。”他咳嗽了一声,谢寒蝉替他倒了杯水,瓷杯入手透着暖意,“战事既起,他便要坐镇军中,岂可大材小用。”
谢寒蝉抽出匕首,寒光一闪,看清了上头刻着的两个字。
长亭。
“家兄虽然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王爷受了这样的伤,却还丢下您自己先走,想必是有王爷的严令。”
“王爷看重家兄,唯一的理由,只能是我兄长出自谢氏,而谢家在北荒驻军中,毫无根基,不会与这些人勾结。”
霍震骁静静地看着她。女孩子目光中没有好奇和担忧,只是冷静地陈述着。
谢寒蝉亦回望着这位肃王。
“王爷为何秘密从北荒入京?可是要向天家陈情?此人是不是只有天家才杀得?”
霍震骁闭上眼。
实在是敏锐得有些可怕。
他受了重伤,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谢寒雨咬牙将他送到谢家。
他想,是不应该将谢家扯进来。可是从北荒行营往洛都这一路,不能惊动官府,不能大事声张,还要相对安全,谢寒雨要找这样一个地方,实在也只有谢家合适。他本来想着这里离谢家的庄子还有小半柱香的路程,那些人冲着他来,绝不会凭空去找谢家的麻烦——他却没有想过,谢家的女儿是这样的性情。
还是牵扯了旁人。
不,从他选中谢寒雨做这个传信的人开始,就已经将谢家拉下了水。
“我在御前请战的时候,就料到不光有北荒的敌人,还有身后的刀子。”
他慢慢地说着,有些疲惫。
自老王爷过世,霍家已经十几年无人在军中掌权。北荒这个泥潭一样的战场,没人真正想将他打理干净。三司六部,到底有多少人指着北荒年年有的战事吃饭,是算不清的。
军中那些积年的军将欺他年幼,以为他只是仗着祖辈英名,敢直接违抗军令。他暗中查过前线卫所,粮仓竟然快空了,底下的兵士穿的衣服,薄薄一层夹棉,数九寒天,冻得站都站不住,何来战力,再去看兵器,陈旧生锈,护甲一只手能击穿。家中几名老将气得要杀人,被他拦住。
要杀,就要杀个干干净净。
最后查到了先皇长子豫王头上。
勾结茆御人,年年进犯,逼得朝廷拨下大笔军资,克扣军饷,冒领军功,安插人手。
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没有人往上报,是何等的手眼通天,沆瀣一气。
他留下几位老将坐镇北荒大营,暗中将一干人全监控起来,自己带着证据亲自回洛都,这些人竟然能得到消息,敢在半途截杀他。
杀他的,居然还是他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侍卫,自离开霍家,便在北荒管着卫所军资。
“王爷不该再入军中。”
那人临死只这样说了一句。
霍家几代人在北荒杀出来的威名,肃王府治军的铁腕,与皇家的关系,只要他在军中,几年便能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外面有了动静。
厮杀声不绝。
谢寒蝉没有再问下去。
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会有这样的伤心。
打斗声近了。
霍震骁握住了长刀,半支起身体。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上他喉咙。
他想,他这辈子最狼狈无力,最惊愕愚蠢的时候,就是这一刻了。
“王爷还是在这里等着为好,以王爷的伤势,就是出去了,也只是给大家添麻烦。”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差也就是两败俱伤。”
她很是理所当然地制止了他。
“若是敌人杀进来,最不济,我还能先杀了王爷,保证不让您折辱在这些人手里。”
一个霍家的儿郎,应该有这样的尊荣。
谢寒蝉从梦中惊醒,恍然自己又梦到了多年前的事情,手指摸到枕头下已然入鞘的匕首,有些安心,便又入梦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