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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天,第二夜 ...

  •   荆冲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昨晚她在医院照看姚媢,劝慰辛灵儿,一直忙到早晨。她太疲倦了。
      荆子阳坐在床边,注视着女儿俏丽的面庞:细长的眉,浓黑的睫毛,尖削的脸型,白皙的皮肤。她有一种很清很纯的美,就像十五年前,那个睡在白玫瑰丛中的安琪儿。
      两张相似的面容在脑中重叠,唤起了他对往昔的回忆。

      他与她共同走过了羞羞涩涩、暗中倾慕的少年时代,那时他们都是学校里优秀的学生,既是朋友又是竞争对手,又爱慕彼此出众的才华。她的理科逻辑思维能力极强,而他则擅长写作。后来他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在大学里,他们吐露了自己对对方的感情。荆子阳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度过的美好时光,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幸福。直到那一天……

      荆子阳痛楚地将手按在前额上。他不愿回想,不愿回想!

      那一天她没有来上课,也不在宿舍,更不在图书馆,或其他她常去的地方。第二天,第三天也如此。哪里都找不到她,警方的调查也毫无结果。他很担心,但他有一种强烈敏锐的直觉——她就在校园内某处。每天晚上他都打着电筒四处找寻,希望能找到她。这希望的火花也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然而他始终没有放弃。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幽灵般游荡在校园里的时候,来到了校园西南角的奇瑰楼前。这楼早年曾被用作图书馆,但后来由于闹鬼的传言而被废弃了。在这里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她就在这里!他推开了尘封的大门,吃惊地发现走廊上铺满了白色的玫瑰花瓣。
      他小心地沿着花瓣铺就的白色地毯走下去,来到了一个以前曾作为阅览室的大房间里。房间里全是白色的玫瑰花,她静静地躺在它们中央,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映得玫瑰如雪。他来到她身旁,俯视,她的睡态安祥而宁静。
      “玫姬!”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来。但你是叫不醒我的。”她的声音如同在他脑海里响起的一般,他知道这是心灵感应,以前他也遇到过这样的人。“我现在已经很累了,在人群中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我不得不走了。但我要集结我的全部力量做一件事,不管这是对还是错……”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我能帮你吗?”
      “你一定得帮我。”她说,“你看到放在我胸上的那株小小的玫瑰幼苗了吗?请你将自己的血滴到玫瑰的根上吧。”
      他用玫瑰刺破了手指,一滴,两滴……血一碰到玫瑰的根就被吸收进去。
      “很好,就这样,别中断。这玫瑰吸收了你的血,我的灵,它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花是孩子?”
      “这就是我们种族的繁衍方式之一。我们是生活在黑暗中的种族——吸血鬼。”
      “吸血鬼?”他惊讶地重复,“我没见你吸过血,在我周围,也没有人被吸……”
      “我们不是生来就吸血的。开始时我们与正常人一样,只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体现出一些超于人类的能力,体内的血会随能力的增强而减少。当体内完全没有血液时,血管退化为肌肉,然后我们需要吸别人的血才能活下去,而且怕阳光、十字架、大蒜。”
      “这么说来,这白玫瑰,也是你的能力?”
      “是的。我族吸血鬼中每个女子都有控制一种花的能力。我可以使用权白玫瑰在严寒中盛开,可以使用权玫瑰花瓣成为比铁还坚利的武器。”
      “噢……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仍是我的最爱!”
      “现在,我体内的血只剩下极少的一部分了,它刚刚够转化成这株玫瑰成长的动力。当我的血全部用完,我有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靠吸血活下去。我宁愿选择前者,因为当我爱上你时,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为什么?”他愕然,“为什么爱一个人会是错的?”
      “你那金黄的眼睛,表明你有光明的血脉,而我们只属于黑暗。光明与黑暗的产物,将会是什么样子?那孩子应该是亦正亦邪的,有着明朗与阴郁的双重人格。他如果继承了你我的优点,长大后力量会非常强大,历史上有少数几个非常出色的吸血鬼猎人,也有几个魔族的暴君,就是这样的血统……一切全在他自己了。可是天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放心,我会使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孩子,我会保护他。”他郑重地下了保证。
      “你必须保护他,因为我的族人将追杀你们,他们不会容许一个威胁他们的孩子存在的。更有可能,他们会将那孩子变成吸血鬼,危害人类……”玫姬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一定不会的。”他轻声说,“我相信你,相信我,相信那个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好好地话着……”他有些语无伦次了,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那好吧,守住你刚才的诺言,这是我们的约定。”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月光洒在两人的身上,也洒向白玫瑰的海洋。那株玫瑰幼苗越长越高,已经有了幼嫩的白色花蕾。
      “血,血……”玫姬紧闭的双唇微微动了动,他将手上的伤口刺得更深些,紫红的血须着指尖淌下。他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窗外的天空如加水化开的蓝色颜料,正在逐渐变浅。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憔悴不堪。
      她用完最后一点血,如果不吸取别人的血,就会死……
      当第一缕晨光照到那朵白玫瑰上时,花瓣纷纷落下,空中飘着浓浓的芳香,一个小生命来到了人间,但此时那母亲的手已经变得冰冷。
      他将手指放到玫姬唇边,用一种深沉、怜惜的目光看着她:“我不管你是人还是吸血鬼,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鲜血刚刚沾到她的唇,就如同水遇到海绵一样渗了进去,她开始不同自主地吸吮起他割破的手指。渐渐地,她睁开了眼睛,那双美丽的、黑亮如漆的眼睛。
      “别救我,即使我活下去,我也要离开你的,不如就死在你面前的好!”她绝望地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永远在一起。所以,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她悲哀地摇头,将孩子塞到他手中:“快走吧,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别叫那群人找到你们。我们缘份已尽了。”她一挥衣袖,在房间中卷起一阵白玫瑰旋风,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每一片玫瑰花瓣打在手上、脸上都仿佛刀割。他脱下上衣将孩子裹了,退出门外。
      然后,他和孩子开始了旅行生涯。与其说是旅行,倒是逃亡更恰切些。漆黑的夜晚,他抱着幼小的孩子在城市迷宫般的巷道里东躲西藏,当孩子长大一些之后,他就牵着她的小手一直走下去。他其实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只是一心想把后面追踪他们的吸血鬼甩掉。后来,他确定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后,将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家乡绿野,让她以男孩的身份参加了猎人训练。自从那时起,他与孩子都更换了姓名,为的是能消失得更彻底一点。三年的训练结束后,他带孩子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定居下来,和普通人一样,过上了平静淡泊的生活,直到现在……
      一连串无穷无尽的过去的画面,仿佛列车窗外的一幕幕风景那样飞驰过去,揉杂着甜蜜的凄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截断了荆子阳的思绪,他走过去把门打开。
      一个二十几岁的高个子年轻人站在那里,一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金色的十字架衬在白色羊毛衫上显得分外耀眼。他一进门,便急急地说:“子阳,吸血鬼已经来到镇上了。”
      “白雾凌,你也遇到了?”
      “当然。”年轻人撩起头发,给他看脸上的抓痕,“我差点儿被贾清正咬到!WB并没有真正死亡,而是被吸血鬼控制了。吸血鬼咬人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吸干所有血液,一般他们总给人留一条命,只不过在咬伤人的同时往人体内注入一种毒素,这样可以通过心灵感应控制被咬的人。而那些被咬的人再去咬其他人,吸血鬼控制的范围就扩大了!”
      “你怎么知道?”荆子阳问。
      “我打昏了贾清正,化验了他的血样。”白雾凌说,“打昏他可真不容易,他的力气好大!”顿了顿,他又说:“另外,吸血鬼的牙齿中的毒素注入人体后,人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昏迷,心跳也几乎停止,就像真正的死亡。所以贾清正才被人误认为死尸。“
      “医院没化验出来他的血液异常?“
      白雾凌微笑:“我的设备更好些。那个折叠空间的药箱是翛然给我带来的呢。“
      “昨晚,吸血鬼也来找我。”荆子阳的声音很低沉,面色是凝重的,“他说……”他瞟了一眼荆冲的房间,“要把她带走。她是我和玫姬的孩子,你知道。”
      白雾凌点头:“知道。玫姬是吸血鬼,对吧?找你的那个家伙是谁?”
      “玫姬的族长,沙柯。”
      “他是玫姬的父亲呀!”白雾凌失声叫道。由于他常常在外旅行,认识很多人,也知道很多事。“那个老东西心肠比冰还冷,比铁还硬,可不像十多年前你遇上的那几个小打手那样好对付。”他严肃地警告荆子阳,“他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打住话头。
      “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了?”荆子阳追问,不肯放过。
      “呃,除了玫姬,他还有一个女儿,那女子也爱上了一个普通的人类,不过不是你这样金黄的眼睛——传说你这样的眼睛是吸血鬼最避忌的太阳神之后代——那个男人不是。他把那个男人当着女儿的面杀了,以此警告她,爱上人类就是这样的下场。听说那男人死得很惨,那女孩子也受了很大打击,差点儿疯了,我去给她治好的。”白雾凌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小声说,“你们可能……也很难逃掉。”
      “我早已厌倦了被追踪地生活。”荆子阳的话缓慢而坚定,“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同他们一拼到底。吸血鬼虽然不好对会,但他们数量不会太多,尤其是玫姬这一族。十年前,从一个追踪我的吸血鬼口中得知,他们一族只剩下很少的几个。这也是沙柯要这孩子的原因,他怕这孩子导致他们全族的灭亡。”
      “我帮你。”白雾凌握住了荆子阳的手,二人四目相对,早晨清和的阳光洒在他们脸上,庄重中透出刚毅的神采。
      “爸爸!”荆冲揉着睡眼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白雾凌也来了!你们怎么只在门口,不进屋说话?”经她提醒,两个男人才走进了荆子阳的卧室兼工作室。
      荆冲用冷水洗了把脸,也走进父亲的房间:“知道吗,贾清正的尸体不见了。要是别人偷的还可以,要是尸体自己走出去的,《平城志怪录》上又要多出一条诈尸奇闻了。”她轻松地笑着说,好像根本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荆子阳和白雾凌对望了一眼,白雾凌将自己昨晚的经历及研究结果告诉了荆冲。
      “有解药吗?”荆冲问。
      白雾凌摇头:“没研究。但只要杀了吸血鬼,被控制的人们便会恢复了。”
      “冲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荆子阳看着荆冲的眼睛,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什么事?”荆冲望着爸爸,等待下文。
      荆子阳将他与玫姬的旧日恋情、昨晚沙柯与他对话讲给了荆冲,末了,荆冲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这样也好,这样你就有机会见到妈妈了。”荆冲兴奋地说,“我也终于能见到妈妈了。她一定很漂亮的。我们以前的所谓找寻,其实是躲着她的族人,越走离她越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她朗朗地微笑。
      面对着女儿的笑容,荆子阳鼻子一酸,一股热浪就涌进了眼睛里。她是真心的在笑吗?在这如晨光般明丽的笑容下,应该藏着一颗正在流血的心吗?自从她懂事起,就再没当他的面掉过一滴泪。她把泪都流在了心底,只为使她得到一份安慰。他明白她的心意,并且被她深深感动着,因为她的存在,他才感到活着的意义。
      “爸爸,”荆冲撒娇地倚在荆子阳怀里,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你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又想起了什么?是刚才切洋葱辣着了吧?”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拭去爸爸眼角的一滴泪水,亲热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跳开,咯咯笑道:“太棒了,又趁机占了一回便宜。”
      “这孩子!”荆子阳也笑了,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喜悦。白雾凌在一边看着,心中若有所动:“难怪人们要组成家庭,亲情的确是一种美好真挚的感情。像我这样在世上孤身漂泊的人,又如何能享得亲情的快乐?”
      “别犯愁,这太简单了。”荆冲做出一副天真之态,“找个老婆生个孩子不就得了?”
      白雾凌佯作生气:“小孩子不许胡说!”
      “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要吃人的嘴脸嘛!”荆冲往荆子阳背后躲去。荆子阳笑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白雾凌瞅着他:“料你没什么好话。”荆子阳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啊——你做我干儿子嘛。”白雾凌当即感到自己快七窍冒烟了。

      三个人在一张圆桌上吃早饭,荆子阳将酒杯擎在阳光里,棕黄色的啤酒咝咝地泛着泡沫,他感慨地念起莎士比亚的话:“生命之杯里盛着多少种不同的酒液啊!”“子阳,你不会喝酒吧?”白雾凌道,“怎么还没喝就醉了?”他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生命之杯里盛的是什么样的酒呢?他举杯一饮而尽。这杯淡酒,味道仿佛跟普通的啤酒不同,满嘴都是苦涩的甜。
      荆冲将碗筷收拾下去。荆子阳看着她敏捷的动作,轻盈如风的步态,觉得酒的热力在血管里回荡。她实在是个好孩子。他想,我最宝贵的孩子。屋里一片宁静,只有墙上的钟发出流水般的滴答声,提示着时间的逝去。在这样的时间里,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种中间的休止,动荡中的宁静,暂时的放松。“如果时间永远停要这一刻就好了。”他自语。“在将来,会有比这更美好,更温馨,更恬静的时光的。”荆冲说。
      “你们去我家吧。”白雾凌提议,“这里不安全。”荆子阳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昨晚贾清正在诊所吃了亏,你也别回诊所了,我们都到森林街大厦去吧。”白雾凌点头称好。
      “不过,”荆子阳话锋一转,“我这里还有点工作,我太阳落山之前,一定到你那里。”他望了一眼女儿,目光中流露出无限关爱的深情,“你先跟他去吧,我一会儿再过去。”
      荆冲刚要再说什么,荆子阳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附在她耳边,用柔和得如母亲一般的声音说:“我一定会去的,千万在那里等我啊!”说完亲一下女儿的面颊。白雾凌望着他们,不禁叹了口气:“家庭,很温暖,可惜我没有……”
      “羡慕吗?嫉妒吗?”荆子阳开玩笑地问,“我们没把你当外人,否则你就看不到这些了。”
      “做我哥哥吧。”荆冲望着白雾凌,很认真地说,眼中满是期待。
      “无论如何,我不愿屈尊在这小子的辈份之下。”白雾凌指着荆子阳,有些苦恼。
      “可是你那么年轻,我要是叫你叔,不是把你叫老了吗?”荆冲聪敏的闪着眸子,露出一抹狡猾的笑。
      “做她哥哥吧。”荆子阳拍拍白雾凌的肩膀,“我还是叫你兄弟。这孩子现在身边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亲人了。你做她哥哥,就必须承担起做兄长的责任……”
      “明白。”白雾凌对荆子阳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我会的。”两人彼此相视,点了点头。
      白雾凌和荆冲走了,留下荆子阳一个人处理他的工作稿件。他整理着混乱的书桌,却无法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绪。白天的工作、学习、与女儿的玩笑,组成了一个壁垒,使他忘记过去的苦痛,只一心一意地构造现在的生活。但是在夜晚,寂静把自己与白昼逐渐割离,于是一幕幕往事的星辰,便在意识的天空升起。忘记吧,忘记是最好的疗伤药,用理智去关闭记忆之门,把过去统统抛在后面吧!这些谁都明白,可是想做到却远没那么容易……多少个夜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时候,看到窗外依稀仿佛出现了玫姬的影子,待到他起身开窗,轻声呼唤,迎接他的却只有尖厉呼啸的北风,或是清寂如冰的世办。
      蓦地,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张包香烟的锡纸,纸上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阕卜算子,今年春天写的了,写完就不知随手放在了哪里,不想现在找到了。

      细雨涨春潮,柔柳影空摇,日月宝刀催人老,千缕情未了。
      昨夜见星眸,梦醒惊回首。红颜知己今何处?逝去不再有。

      他苦笑了一下,将它细细撕成了碎片。“要是不能忘记,谁还生活得下去?然而,又有谁能够忘记得一干二净呢?记忆的灰烬,碾碎了一个人的心。人只有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他想起白雾凌在列车上对他说过的话。那时荆冲只有三岁。

      白雾凌系着围裙,吹着口哨,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荆冲在一边给他帮忙。
      “啊哈,过一会儿,子阳就要来了。我要请你们美美地吃一顿晚餐。”白雾凌快活地说,像个小孩子。荆冲看了看表,四点半了。
      当饭菜在桌上摆好的时候,荆子阳没有来。当夕阳落入地平线以下时,荆子阳没有来。当粉红色的晚霞退尽,大地笼在一片幽暗之中时,荆子阳还是没有来。
      荆冲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凌哥,我要去找爸爸,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也去。”白雾凌说着披上大衣,“冲儿,你不多穿一点吗?秋天的晚上很凉的。”他递给她一件短风衣。“我一向很健康呀。”荆冲心不在焉地说着,急步出门,白雾凌忙跟了上去。
      荆冲敲了敲家门,没有动静。她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没有开灯。“好像不在……”她说着,推开荆子阳的房门。
      荆子阳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个披着长长黑斗篷的黑衣人坐在他身边。“你是谁?”荆冲问。
      “沙柯,吸血鬼的族长,玫姬的父亲。”他自我介绍的声音温柔而有教养,“你叫荆冲,是吧?”他对站在门口,一脸吃惊的女孩说,“请进来谈。”
      荆冲和白雾凌进了房间。
      “你把他怎么样了?吸了他的血?”荆冲急急地问。
      “没有。”沙柯淡淡一笑,“放心,他没事,只不过是再见一眼他的所爱而已。”
      “我妈妈?在哪里?”
      沙柯将一个木匣掷入荆冲怀中:“自己看吧,你从未见过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荆冲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匣子,仿佛那个匣子有千钧重一般,她吃力地将它放到荆子阳的写字台上。
      “这颗头颅我保存得最好,一直没让它见到阳光,否则它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沙柯叹息着说,“她是我的女儿,处死她我很难受。但我知道我自己已经留不住她了,她把心都给了这个男人。”
      荆冲只觉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地板在脚下摇晃起来。白雾凌扶住了她。她挣脱了他的手,靠住了墙:“太残酷了,竟杀死自己的女儿!难怪你叫吸血鬼,你真的不是人,没有一点儿人性!”
      “人性吗?”沙柯的眼神平静得令人害怕,“有些叫‘人’的家伙不是干着更没有人性的事吗?那些欺骗、背叛、谋害、屠杀,那些煸动家、弑亲者,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僚,手执屠刀口讲仁爱的狂热的刽子手,写成了你们人类血泪的历史,许多成功的大人物背后,都有无数双从地狱伸出的手在呼唤着公正,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吗?”他口气咄咄逼人。
      “不,不是的,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坏人,但也有好人,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把世界的血污洗净。你的眼睛看到的只是黑暗的一面,”荆冲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你这样残忍,只不过是因为你对那些黑暗的事物怀有强烈的反感甚至仇恨,你想以此来报复世界,用黑暗来对抗黑暗。你用讥嘲,用讽刺,用玩世不恭,用无情冷酷来灭绝一切,使你逃进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不要想用言语来打动我!”沙柯冷漠地截断了荆冲的话,“我可以放过你父亲,如果你愿意将你的生命交托给我。我将永远不再找他的麻烦。”沙柯庄严地许诺。
      荆冲望着爸爸,犹豫了一下:“真的吗?不可以背约啊。如果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心意,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爸爸的命。”
      “别信他,冲儿!”白雾凌高叫,扯下颈上的十字架逼近沙柯,“魔鬼的誓言是不能相信的!”
      沙柯不慌不忙地将指甲搭在荆子阳的脖子上:“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他的喉咙!”白雾凌略一迟疑,沙柯将手一挥一抖,已用长长的斗篷将荆冲裹到身边,与此同时窗子打开,他带着荆冲一跃而出。白雾凌扑到窗前,只见一个蝙蝠形状的黑影掠过朦胧惨淡的月亮,越飞越远。他懊恼地用拳头狠狠捶打冰冷坚硬的窗台。

      沙柯用铁箍一样的手臂紧紧勒着荆冲的腰,荆冲只是默不作声。
      “你可真是奇怪,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挣扎呢?”沙柯瞟了一眼这个纤弱无助的女孩,问,“难道你不想逃走吗?”
      “我知道我没法从你这里逃掉。如果你放过爸爸,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哪怕是死。”她的目光悲伤真诚而又楚楚动人,令沙柯想起了玫姬。那时,她跪在他面前请求他放过她的爱人和孩子,也是同样的眼神。
      沙柯咕哝了一句:“这小鬼的眼睛勾人儿。”
      “除了你,还有谁同你一起来?一族之长不会不带手下吧?”
      “手下?”沙柯僵硬地重复,“我们这一族吸血鬼,现在只剩下我和女儿薇姬,其他的人……都死了。”
      “死了?”
      “其实我出生时,大约三百年前吧,我们这一族吸血鬼包括我在内只有十个人。他们一个个死于战争、瘟疫,但更多的是死于自己内心的情感。”他自语似地说,“吸血鬼本该有漫无边际的寿命,可惜他们无法承受……”
      月亮挂在车站钟楼的顶尖,乳白的光芒分布在铅块一样沉重的天空上。这月亮正在冉冉上升,而大地却在沙柯羽翼一样的斗篷下沉落。
      “你要带我去哪里?”荆冲问。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沙柯仔细审视着孩子,她的金黄的眼睛透出沉静与机智,这聪敏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对她用摄心术,迫她说出实话。
      荆冲摇头。沙柯的眼睛像能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将她的真实想法读得一清二楚。她想撒谎,但在这双眼睛面前无法隐瞒。“不。”她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那么,你唯有一死。”沙柯的声音严厉可怕,预报着一个已经注定的结局。“你还是个孩子,你不留恋这个世界吗?”他问。
      “生活在黑暗中的可怜人,你不留恋光明吗?”她反问,带着浅浅的笑容,有一丝嘲弄的怜悯。
      他再一次心有所动。光明,光明是什么东西?这是被看惯杀戮、欺诳和血腥的他早已遗忘的字眼。他早已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光明存在了。天空,到处都是一样的,覆盖着凶杀、憎恨、牺牲和爱情。事实的阴沉的火焰烧尽了他的一切情感,星月轮换,花开花落,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他的心成了一颗沉重的铅块,一双眼睛成了寂寞的窗子,在暗夜中看着世界……
      沉浸在思绪中的他忽然感觉到了异常——他抓着孩子的那只手腕被她扣住,用力向外扭开,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一推他的前胸,脚踢中了他的踝,只不过是不到一秒的功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女孩就已经纵出了斗篷,与他分开,头朝下飞速下坠。沙柯伸手去拉,刚抓住她的小腿,她向怀里一摸,叫声:“十字架!”将一物向他掷来。沙柯急躲,手一松,荆冲一个猛子扎入河里,激起了高高的水花。沙柯定睛看那所谓“十字架”,原来是一支钢笔。
      “被骗了。但她的血很对我的胃口。”沙柯舔了舔指甲上的鲜血,“你逃不掉的!”沙柯阴沉沉地望着河面冷笑,“与这样的人展开一场追捕游戏,很有趣哩。”

      荆冲沿河而下,在水底潜了很远,直到实在屏不住呼吸了,才浮到水面上换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沙柯并没有追来。她又连着下潜了几次,才上了岸,夜寒很重,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荆冲在枯黄的灌木丛中踩着落叶试着走了两步,小腿上被沙柯抓破的伤口便传来一阵剧痛。他的指甲太尖了,像刀子一样插入她的腿,刚才在河里冷水一浸,现在想走路,太困难了。她在灌木丛中躺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附近有脚步声。是沙柯吗?还是别的什么人?深夜里的荒凉河滩上照理不该有人的。她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冲儿!”有人在喊。是爸爸的声音!荆冲猛地睁开眼睛,手撑着地坐起来。河滩上影绰绰有两条人影在晃动,手电的光一闪一闪。
      “爸爸,凌哥!”她兴奋地喊。那两人立即向这里奔来。“冲儿!”荆子阳把手电抛在地上,蹲下身抱住了女儿,“你身上这么湿!”“掉河里了。”荆冲焦急地说,“快走吧,沙柯也许正在找我。”“沙柯不在这附近。”荆子阳说,“我们沿着他飞的方向一路追来,没碰上他。”“也许他正在暗处盯着你。”荆冲说着,扶着荆子阳的肩站起来。“你受伤了!”白雾凌见荆冲右腿裤管正往下淌着血迹,担心地说,“你能走路吗?”“有点麻烦。”荆冲用左腿向前跳了两步。荆子阳将女儿抱起来,温柔地笑:“这样就不麻烦了。”“我不沉吗?”荆冲为难地说。“一点也不。你小时候我总是这样抱着你呢。”荆子阳亲切地说。女儿在他怀里,他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幸福地微笑了。

      在森林街大厦白雾凌的公寓里,荆冲换了一身干衣服,白雾凌很熟练地为她处理伤口。“老家伙好狠!”他一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一边说,“他一心想要你们死。”荆子阳望着女儿,脸上罩上了一层忧虑的阴影。他想起了玫姬的头颅,那凝固着的美丽而怨愤的表情……那时他血气上涌,不顾一切向沙柯扑去,恨不能一拳置沙柯于死地。他要替玫姬报仇,可惜他太天真了!当时沙柯如果想杀死他,只不过是一举手的事情。沙柯太强了!他打不赢沙柯!可是这些,不能对这孩子说……尽力,尽一切力量反抗吧!用我的每一滴血每一颗泪守护她守护住自己与玫姬的约定!如果我无法办到,就到地狱中去,在猛风和毒焰中拥抱玫姬,祈求她的宽恕吧……
      “冲儿,忍着点痛,我的唾液是治伤的良药,会使伤口很快愈合。我可不是变态或吸血鬼哟!”白雾凌说罢,俯身舔舔荆冲的伤口,然后用纱布包好,“我曾经这样给你治过伤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荆冲好奇地看着他。
      “那年在绿野,黑山风和彭金斯……”白雾凌微笑着提醒,“在你昏迷时我舔了你的伤口,不然第二天早上你能动才怪。”
      黑山风,彭金斯,一个是铁塔一样的黑大个,一个是阴沉的小白脸,他们拿着刀子在她面前,刀尖抵着她的脸,问她白狐的下落。她摇头,刀尖缓慢地划动,血顺着脸颊滴到衣襟上,两张狞笑的脸在眼前晃动,仇恨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起。我会记住你们!总有一天,我要你们将一切都还清!血的黑暗,狰狞的笑声……
      他们是人,却干着毫无人性的事……荆冲想起沙柯的话,他们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最残暴最血腥的行为,却是经过了最冷静的思考,最周密的谋划……正是因为有他们这种人,沙柯才对世界失去了信心吧?
      “我只恨在他们死前没有亲手好好地折磨他们,让他们尝尝痛苦的滋味!”荆冲咬牙恨恨地说。
      “你们说的是什么?”荆子阳不解地问。荆冲经历过的事,他不是全都知道。荆冲有些事瞒着他,怕他担心。
      “没什么,我们在说上次的游戏。”荆冲岔开话题,“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吸血鬼吧。”话犹未了,“哗啦”一声,窗玻璃已碎,窗外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形。
      荆子阳上前两步,惊喜交加地叫了一声:“玫姬!”
      “我不是玫姬,我是她的妹妹薇姬。”那女子跳进屋内。
      薇姬大约三十岁,肌肤如雪,皓齿明眸,素口蛮腰,与荆冲有几分相似,但眼底却蒙着一层灰色的忧郁。手中提着一条生满小刺的绿色长鞭,她刚才就是用它击碎了玻璃。
      “你来干什么?”白雾凌见荆子阳直直地盯着薇姬发怔,便一边问一边在荆子阳的胳膊上狠掐一把:“老色鬼!不许盯着人家!”他笑骂。荆子阳的嘴唇动了动,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她多像玫姬。”
      “那孩子是我姐姐的吧?”薇姬很感兴趣地打量荆冲,“和姐姐一样美丽。”
      白雾凌怕她像沙柯一样用手中长鞭将荆冲卷走,就挡在荆冲和女子之间。
      “别怕,我不会伤害她。父亲曾叫我探听她和姐夫的消息,”说着她看一眼荆子阳,“整整一年,多少个夜晚我守在你们窗前,看着姐夫,也看着她。我不想把你们的踪迹告诉父亲,至少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姐姐。可是父亲亲自来了……”她婉转地叹息了一声,“这就由不得我了。”
      “原来窗外的是你。”荆子阳恍然大悟,“有几次我在窗台上发现了白色的花瓣,我还以为是玫姬……”
      “我的生命花是白玫瑰的姊妹——白蔷薇。”薇姬一抬手,指尖拈了一朵白色蔷薇,“孩子,我的父亲想见你。跟我走吧。只要跟我走,你的父亲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可能。”荆冲摇头,“我不信你们会执信守约。即使你们守信,没有我,爸爸会很孤单很寂寞的。失去了所爱的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该是怎样的凄楚,怎样的痛苦呀!”
      “玫姬走了以后,冲儿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的心灵世界全靠她对我的爱支持着。失去了玫姬,我不能再失去冲儿。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哪怕是生与死!”荆子阳拥住了荆冲的肩,话音如金石相碰,坚决有力。
      薇姬轻叹一声:“人类的感情……无形的,伴随着生命一起震颤,却比生命更重要更动人……作为吸血鬼,有比人类长几倍的寿命,并且如果冰冷无情,我们就不会衰老,但这黑暗孤寂沉渊中的几百年,却不比人类活的几十年更有意义。”
      “如果有感情,就不再是真正的吸血鬼了,如玫姬。”荆子阳说。一提起她的名字,他就感到胸腔撕裂的痛,“还有你。”他顿了顿,补充说。
      薇姬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不把孩子交给我,会发生可怕的事。父亲的脾气,你知道。”
      “我们已经作好承受一切的准备了。”荆子阳说。坚定的目光,毫无畏惧,“最多不过一死。”
      薇姬舞动手中蔷薇鞭,屋里顿时起了一阵旋风。白雾凌和荆子阳同时飞身护住了荆冲。旋风过后,白色的蔷薇花瓣飘然而落,薇姬已不见了影踪,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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