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未离去》阴川公孙蝶

1、第一章

　　月迷蒙，星稀疏，狂风乍起吹弯窗外梨花树，树枝点水而过，留下一团落雪。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清脆声音，扰人清梦。“嘎吱——”紧闭一日的木窗由内向外推开，一只手平伸而出，掌心向上似在等待某物落入。
　　“咦？”一声诧异的轻喃，素还真探出头，一手抵住窗柩，一手再往前伸，不甚明亮的月光投射下他手臂的影子，笔直稍细，看不出这是一双掌握无数人生死的手。“哎呀，被这风骗了。”狂风自打开的木窗涌入黑漆漆的卧房，帘幕被吹响，与房外的声音交相合奏。吵，静，闹，冷，没有雨，只是风在发泄情绪。
　　素还真瞧瞧自己的手，白色的里衣衣摆像院中所有植物一样摇摆不定。他微微收拢手掌心困住一小团风，一片梨花在此风中孤寂旋转，找不到摆脱束缚的方法。“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他抬眼望着那棵梨花树，面约有笑意——也许未有，月光太淡，照不亮他面上神色，仅唇角弧度，似笑，非笑。“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近乎呢喃的吟诵，素还真缓缓眨眼，松开手，任风将花瓣吹落不知名的角落，随后一声轻“呵”，将木窗重新关上，回到那黑暗的、寂静的、空阔的世界中。
　　狂风依旧拍打门窗，明明是暴雨的前兆，却是一夜晴明。
　　“好友，你在做什么？”日丽无风，落叶满地，素还真漫步至前院，“唰唰”声响，扫破琉璃仙境清晨的宁静。“如你所见，吾正在扫落叶。”屈世途头也不抬道，几堆落叶分散在周围。“耶，就这样放着吧。”素还真道，抬眼张望，只见昨日的青枝绿叶已成今日的红叶黄花。所谓一叶落知天下秋，眼下这满地落叶，可是冬将来的暗示？
　　“好吧。”屈世途依言停下动作，将扫把放到身后的大树底下，转身不解问道：“素还真啊，你怎么突然变了琉璃仙境的季节？”
　　“耶，非吾所为，只是时节到了而已。”素还真笑着道，弯腰捡起一片橙黄色的叶子欣赏。橙黄的颜色欢快明亮，棕色的叶脉自然简朴，一夜层林尽染的琉璃仙境，褪去了平静的绿色与喜气的鲜花，多了许多说不出口的冷淡。“毕竟冬至已过，该下雪了。”琉璃仙境四季如春，一样的景色看久了，难免有点腻。
　　“好吧。”屈世途无所谓道，“你的地盘你做主，你高兴就好。”不过素还真为何提起冬至，眼看着除夕将至，现在说冬至，不嫌晚吗？他瞧几眼目不转睛盯着叶子看的素还真，忽然发现他的下眼有些肿。“素还真。”他不动声色走到他面前，视线在他浮肿的下眼处停顿片刻，也学他弯腰捡起一片叶子欣赏。明媚的阳光照透薄薄的叶子，像蝉轻薄的羽翼。“素还真，昨晚睡觉前喝水了？”
　　素还真不明所以瞥他一眼，将叶子收进袖中，抬高下巴眯眼望着天上太阳，慢悠悠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一顿，叹息绵长，“好个秋。”低沉的嗓音再加上那浮肿下眼，令人不禁想入非非。
　　屈世途下意识捋捋胡子，望望太阳，望望他，望望手中的叶子，莫名喉中一阵紧涩，无法自然开口。“咳。”他清清嗓子，快速瞥一眼仍仰头望天的人，如平常的调侃一般笑道：“素还真，晚上睡觉前不能多喝水，喝多了容易水肿，你看看你的眼睛，肿得跟鸡蛋一样。”
　　“嗯……”似有若无的低应声，无法判断出声音的主人是否将他这话听入耳中。变为深秋季节的琉璃仙境凉意渐重，屈世途陪素还真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扛不住凉意道：“素还真，你不冷么？”季节突变，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
　　“不冷，如果好友冷，那快回屋穿件衣裳吧。”
　　“呃……那你呢？”
　　“吾在这儿等你拿衣服。”
　　屈世途搓搓手臂，因为冷，他双手紧紧抱臂，尽可能笼住一丝丝热量。反观素还真，一手拂尘搭胳膊弯，一手自然下垂，神态悠闲，面露享受，虽衣裳如他一样单薄，鼻尖也因冷意稍稍泛红，却是一副不畏寒冷模样，固执要站在这空旷的地方，享受那并不算温暖的阳光。
　　诡异，反常；沉重，冰冷。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冷意越来越浓，又过一刻，凉风乍起，屈世途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好友，你去吧。”素还真侧头平静道，眼下的水肿毫无消退迹象，脸色比往常白了几分，仔细看，还能看到青色的影子。“吾在这里等你给吾拿衣裳过来呢。”笑意浮现，方才的平静与低沉被打破。素还真惯用的伎俩，用来降低对方的警惕心。
　　“你……哈啾！哈啾！哈啾！”屈世途快速背身连打三个喷嚏，身体猛一阵哆嗦，他觉得自己应是感染风寒了，原来想说的话也刹那间忘得一干二净。“素还真。”说话已有鼻音，“你干嘛突然把琉璃仙境的季节变了？”
　　“耶，好友，四时轮转，本是寻常。”素还真一脸笑意，也不知他在为何事而高兴，也不知他是否在高兴。“快去换身衣裳吧，冬天将至了。”他轻甩拂尘，带起的风令屈世途缩了缩脖子。“好吧，好吧。”他妥协道，实在是抗不住了，若不是……唔，罢了，恐怕是试探不出什么了，至于下眼浮肿……屈世途搓搓手，正大光明盯着素还真的眼睛看了半晌，应该是因为水肿吧……“天这么冷，你真的不考虑与吾一同去换衣裳？”
　　“不了，吾在此等你。”
　　“那……好吧！你在此地等吾，吾去去就来。”
　　“嗯。”
　　屈世途折身离开，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拐角处。他二人相谈的院子离屈世途院子不算太远，他心中挂念素还真，本该走一百步的距离他愣是只走了三十步。
　　叶子越落越多，很快的，原本扫干净的地面上又铺了一层叶子。素还真身形在此期间未有任何动作，好像变成了一棵大树。他黄色的衣裳被风撩起，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头上莲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面若冠玉的脸上青色若隐若现。自远方望去，背影是如此寂寥，萧索。
　　“素还真。”屈世途拿着一件边带毛绒的披风急匆匆出现，甫一看到他的背影，疾行的步伐猛停住，心中那股奇怪诡异的感觉再次升起，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冬至那日的场景。
　　冬至之日，除了吃饺子汤圆外，素还真还会祭祀旧人。每一年如此，从未落下过一年。相等的，纵使经过岁月的狠狠磨练，面临过无数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想起从前，心中仍难免低沉。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了，毕竟早已习惯，渐渐的，自素还真身上很难感受到低沉的心情，仿佛习惯成自然，仿佛真的学会了坦然。而这一刻，在这冷的人发抖的午后，化不开的孤寂将素还真厚厚笼罩，无法描述的氛围将素还真与世界隔离。
　　一个人，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他在……想什么呢？屈世途有点茫然，陌生的素还真，陌生的感觉令他迟迟不敢上前。直到一片叶子落在他头上，轻微的动作，却像锤子敲破一堵厚墙，他猛然回神，收拾好一切情绪重又踏入素还真的世界当中。
　　“素还真，小心染上风寒。”屈世途露出惯常的笑边说边走近他，“快披上它。”他将披风替素还真披好，手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冰凉凉，诡异又少见。
　　一个内力深厚之人，手竟然冰凉。
　　“好友，好多了吗？”素还真系好披风缎带，瞬间寒意少了许多。“喝过温水，好多了，倒是你，”屈世途取出他特意带给素还真的热茶，示意他饮几口暖暖身。“再过两日续缘就回来了，若看到你感染风寒，少不得心疼你。”
　　“呵呵。”素还真但笑不语，端着屈世途特质的水杯小口小口抿茶。
　　披风十分好看，毛绒边衬上素还真略有婴儿肥的脸，看着年轻闲适不少。不过他已经很年轻了吧，屈世途在心中暗暗道，去老还少，和续缘看着像兄弟。
　　“对了，好友，续缘两日后何时到家？”
　　“午饭时间吧。”
　　“嗯……”又是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应，屈世途听得心中七上八下，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便无法说出他想听的话。但值得人松口气的是素还真终于有了动作，不再仃立原地当大树。“这披风，谁做的？”他侧脸贴上绒毛，花香入鼻，勾起他遥远的回忆。
　　“秦假仙送的，说是外出游玩时看到适合你，就当特产给买了。”
　　“嗯。”素还真端正脸，这群好友，走哪儿都不会忘记他。他想起自己的独子素续缘，唇角浮现一抹微笑，带着满足和幸福。霎那间，如春花重绽，暖风拂面，屈世途心中的大石这时候才落到地上，身体也随之放松。虽然他不清楚素还真的情绪因何涨落，人能开心点就好。
　　眼看着新年将至，可琉璃仙境呐……屈世途默默摇头，在心中盘算今年的新年该怎样过。
　　两人缓步来到玉波池，出乎意料的，池中的莲花竟然谢了！只剩满池枯枝败叶。屈世途不禁愕然停下脚步，手指玉波池喊道：“素还真？！莲花？”
　　素还真淡淡瞥一眼莲花池，不甚在意道：“草木枯荣，正常现象，好友太过一惊一乍了。”
　　可是……屈世途觉得自己的心脏迟早被吓早衰，“你做这些之前好歹有些讯息嘛。”他忍不住抱怨道，借此隐藏自己的心慌意乱。这池莲花是什么？是琉璃仙境的代表物之一，是素还真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纵使素还真不在琉璃仙境时，这一池莲花也从未枯败过。
　　“一时兴起，让好友受惊了，对不住。”素还真歉意道，想在石凳上坐下，屈世途眼疾手快往凳子上放上厚厚的软垫，惹得素还真忍俊不禁，“好友，这种冷算不得什么，你想想吾们什么样的地方没去过，怎样的环境下没待过？”
　　“话虽如此。”屈世途丝毫不理会对方的调侃，在另一个石凳上也放下厚厚的软垫后，他道：“吾觉得没有哪个地方比现在的琉璃仙境更冷。为避免被秦假仙责怪，吾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素还真摇摇头，收好水杯，手自桌上拂过，茶具出现在桌中央。屈世途抬手欲泡茶，素还真按住他的手，“吾来。”屈世途迟疑一秒，收回手，环顾四周，发现玉波池边上的树几近光秃，风吹在脸上，比方才更冷。短短时刻，琉璃仙境从深秋入冬季，如此速度，离下雪不远矣。
　　素还真沉心泡茶，眼角余光却始终关注着那池莲花。偏向橘黄的阳光照在因风起涟漪的水面上，半池瑟瑟半池红。四季轮转所带来的不同景色与感觉呵，真是令人对一切产生怀疑啊……

作者有话说

　　存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