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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葡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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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霍家早就把午饭准备好了。这一天天还没亮,两位老人就爬起床,照着昨夜盘算了一宿的计划操办开来,秋成爹上山挖笋采蕨,下地摘青菜,又去鱼塘捞了两条大鱼和一篓小鱼,秋成娘把家里养的鸡鸭鹅各宰了一只,二人在厨房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把一张八仙桌堆得满满当当。
眼看到了正午,秋成和玉珠还是瞧不见人影,老两口琢磨着玉珠腿脚不便,走得慢,于是秋成爹就扒在院门口张望,秋成娘把放凉了的菜肴热了一遍又一遍。
“来了来了,人来了!”秋成爹刚一看见两个少年身影拐上门前的土路,就忙不迭的跑去厨房报信,他帮着老伴赶紧把还蒸在小火上的菜端上桌子,然后两个人抢着跑出大门,正迎上刚刚迈进院子的秋成和玉珠。
秋成娘定睛一瞧,儿子请回来的这位贵客衣衫鲜亮,一张圆圆的俏脸累得红扑扑的,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却依然神采奕奕,看着可真讨人疼。
“爹,娘,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起过的玉珠,她家住在大伯父隔壁。玉珠,这是我爹娘。”
“大伯好,大娘好!”
玉珠的声音甜,笑容也甜,整个人就像一个糖稀吹成的小娃娃,从里到外都甜丝丝的,这让秋成爹娘更加心花怒放。
“都好,都好,毕小姐,你也好。”
“叫我玉珠就行啦。”
“哎,那怎么行,毕小姐可是毕老爷家的千金呢!”秋成娘一本正经的说。
玉珠扑哧一乐:“我爹算什么老爷啊,他只不过是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
秋成娘更较真了:“念过书、考过学的,就比我们这样的庄稼汉强出一大截!”
在这个村里,没有几个人能把自己的大名写对,秋成爹娘尤其对读书人满怀敬畏,他们分不清秀才、举人、老爷这些区别,可是他们觉得,只要是靠书本吃饭,哪怕穷一点,也要比收地租、雇长工的土财主高贵一等,他们从儿子口中得知,不但玉珠爹曾经幼年高中榜首,一辈子教出过数不清的得意门生,就连玉珠这样一个小女娃,也能熟读万卷,出口成章,因此秋成爹娘看待玉珠,是真心实意的敬重。
玉珠好奇的看看秋成,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向爹娘介绍自己的。秋成脸一红,他就怕自家那对没见识的爹娘在玉珠面前丢人现眼。
秋成不耐烦的说:“爹,娘,玉珠早就饿了,午饭到底做好没?”
“诶,好了,好了,先过来洗洗手吧!”
至于秋成可以直呼玉珠的小名,老妇人想,这可不是没规矩,不尊重,而是他们俩感情亲密。
秋成娘端出一个崭新的大木盆,盆沿上搭着一条崭新的大手巾,现提上来一桶干干净净的井水。看着玉珠白白嫩嫩的小手在水里拨来拨去,老妇人喜得合不拢嘴,等玉珠洗完,她就把水泼掉,把盆和手巾收好,其他人都用瓢从水缸里舀水冲了冲手。
玉珠被安排在一张高靠背、宽扶手的大藤椅上,面前已经摆了一大碗米饭,她还没坐稳,秋成娘已经在不停的往饭上堆菜:“饿坏了吧,快吃,快吃,先尝尝这个……”
玉珠看看秋成:“客人还没到齐,我就先动筷子,这样,不太好吧……”
“没有别的客人啊,你就是我请回来的客人嘛!”
“啊!难道这一大桌子菜都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玉珠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大肚弥勒佛啊,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么多东西!”
秋成的脸又红了,十分歉疚的说:“多少吃一点吧,这也是我爹娘的一份心意。”
玉珠忍住笑容,她听秋成说过,霍家虽然不算银钱匮乏,但是秋成爹娘的日子过得极其简朴,经常是熬一锅青菜吃上两三天,每次秋成捎回家的豆腐皮、豆腐干,他们都舍不得自己吃,一直藏着,藏到下次秋成回家的时候做给他吃,结果总是存得发霉长毛,所以玉珠明白秋成爹娘对她的欢迎有多么隆重。这十几样菜,就算每样只尝一口,也能吃个半饱,玉珠只好放开肚子,拼命多吃,直到连她这个向来嘴馋的贪吃鬼也撑得走不动路为止。
看见玉珠的饭碗见底了,秋成娘还要给她盛,玉珠连忙捂住碗口:“够了,够了,饭已经吃够了,菜很好吃,我多吃点菜。”
秋成娘眉开眼笑,简直不知道应该把哪盘菜推到玉珠跟前:“还能吃得惯吧?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做不出好菜,你吃得惯哪个就多吃点,别饿着了。”
“都很好吃,我都喜欢。”玉珠低下头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又勉强把每一盘菜都吃了一遍。
终于,秋成爹娘看出来玉珠实在是举不动筷子了,他们也相信她已经不会挨饿了,就连忙吩咐秋成:“快点带毕小姐进屋休息休息。”
走进特意为自己布置的房间,看见那张大床,玉珠再次惊讶不止,她笑嘻嘻的望着秋成:“秋成哥,你家这是要给谁办喜事呢?”
秋成窘迫不堪,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屋檐下需要办喜事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是觉得,自己爹娘如此煞费苦心,连人家娶亲用的被褥都不知怎么的弄了来,那大红大绿的绸子面和花里胡哨的鸳鸯喜鹊十分扎眼,反倒惹人笑话,秋成多希望爹娘平时在家也能睡上这么舒服体面的床铺。
玉珠明白秋成的心事,她轻轻说:“秋成哥,你爹娘心肠真好,招呼客人这么热情。”
“也不全是……只是为了你……其实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费心,还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钱……”秋成心地敦厚,实话实说,他倒不是心疼钱,只是心疼爹娘向来过得苦。
玉珠毫不客气的坐在至今还没人碰过的床单上,狡黠的盯住秋成:“那还不是因为你把我说成一个多么金贵娇气的大小姐啊!”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秋成更加手足无措,他只好说:“玉珠,这一上午,你走得够累了,要不,先躺一会儿,睡个午觉?”
“吃得这么饱,怎么睡呀!这要是躺下去,会生病的!”玉珠皱着眉头,微微抬起双腿:“就是脚痛得要命,不然我现在就想出去转转呢!”
秋成远远的站在门口,感到一丝心疼,他真想走上前,蹲下身,帮玉珠揉一揉腿脚,如果她还是那个只有十岁大的小姑娘。
玉珠正用小拳头烦恼的捶着腿,秋成娘进来了,她一手提着一只大木桶,也是崭新的,桶沿上搭着另一条新手巾,她另一只手抓着一双鞋:“毕小姐,走路走得脚疼吧,来,烫烫脚,换一双鞋。”
玉珠吃惊的看着秋成,想不到原来洗脚换鞋也是这里的待客之道。秋成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热切的点点头:“对,对,玉珠,你用热水洗洗脚,换上大一点的鞋,脚就不那么疼了。”
玉珠想了想,笑着松了口气,便乖乖的听从主人的安排。桶里的水滚烫滚烫,玉珠的小脚一伸进去,立刻就被烫得通红通红,可是她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果然感到就连双腿也不像刚才那么酸痛难耐,身子一舒服,她的心情也变得更加轻松自在。
秋成娘拾起玉珠脱下来的小鞋,海棠红的缎子面上绣着翠绿的玉如意,她忍不住啧啧连声:“到底是小姐,看看人家穿的,多精细,多好看。毕小姐,这是你自己的手工吧?”
“我哪有这么好的手艺呀,这个啊,是春铃送给我的!”玉珠说着,自顾自的笑起来,因为她想起,春铃给店里做过一条曳地的百褶裙,耗费好大一幅布料,春铃偷偷把边角余料留下来,做成这双绣花鞋,可是又不敢在店里穿,就送给玉珠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叫玉珠千万别穿着这双鞋往绸缎庄走。玉珠特别喜欢这双鞋,可是她听说这种缎子面大有讲究,来头不小,也不想给春铃惹事,平时只在家里穿穿,今天她想,走到这么远来,总不会被鲁掌柜瞧见吧,所以她不顾大姨劝说,执意要穿它出来,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小花鞋果然是中看不中用,自己这双小脚只好有苦难言。
这是春铃和玉珠之间的小秘密,秋成母子俩都不明白玉珠为什么笑,秋成娘细细端详着鞋面上的花纹,实在是爱不释手:“就是老万家那个春铃吧?一到了镇上,见过大世面,果然就是不一样,小时候在村里,她家那姐几个,各个灰不溜秋,比要饭花子还不如,现在也出落成能耐人啦!”老万头脾气暴躁,满腹怨愤,和同村的人都不怎么来往,秋成也很少对父母提起春铃,所以秋成爹娘对春铃的境况所知甚少。
玉珠兴致勃勃:“春铃现在才了不起呢,他们掌柜的看重她,专门让她给太太小姐做衣裳!她那份心灵手巧呀,我一辈子也学不来。”虽然玉珠从来不认为自己也有必要摆弄针线,可是她对春铃的敬佩却是发自内心的。
“春铃命里可怜,也该熬出头了。毕小姐是上等人,当然不用自己动手做苦力。”
玉珠隔着秋成娘的头顶,冲着秋成吐了吐舌头,秋成涨红了脸,一个劲的摇头摆手。
等到桶里的水快凉了,秋成娘递过刚才拿进来那双土布便鞋:“穿上这个,虽然难看,可是走路舒服,乡下的路坑坑洼洼,比不得你们镇上的路平坦。”
玉珠顺从的换上新鞋,比她平时惯穿的还大半圈,果然十分柔软伏贴,又轻便,她在地下走了几步,又跳了两下,兴高采烈的说:“秋成哥,我的脚现在一点也不疼了!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秋成娘满意的直点头:“我就知道毕小姐穿着一定合脚。秋成啊,路上多留点心,好好照顾毕小姐。”
从霍家后门出去,一路缓坡就上山了,山路两旁,密布着数丈高的毛竹。镇上的书院里,也生了一丛修竹,亭亭玉立,摇曳生姿,长者们都说很适合长在念书的地方,可是这山上的毛竹,竿竿都比碗口粗,抻着脖子望不见顶。
看着巴掌宽的大竹叶,玉珠心驰神往:“这要是都做成粽子,那得做多大一个呀!”
秋成连忙说:“原来你想吃粽子,怎么不早点说?可惜已经来不及现做了,那就……那就下次吧……”
玉珠抿着嘴笑了。本地人喜欢用苇叶做粽皮,里面塞着雪白的纯糯米,捏成小巧玲珑的三角形,美其名曰“珍珠粽”,嘴巴大的人一口一个。玉珠看书里说有些地方的粽子形如枕头,个头也能赶得上枕头,里面好像藏宝盒一样填满了五花八门的馅料,她想,哪天我一定要自己做一个尝一尝。
玉珠瞧见一片干净完整的大竹叶,伸手就要摘,秋成赶紧拦住她:“小心点,边上很锋利,会划破手。”
玉珠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忽然记起秋成给她做过的那些小玩具,还有他为什么不肯教她用竹叶做玩具的原因。玉珠心里感动,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自从她无端的把那些玩具砸个稀巴烂之后,就再也不肯要秋成给她做新的。
秋成以为玉珠不高兴了,他急着解释:“你想要多少竹叶,等我摘好了送给你。”
玉珠乖乖的点点头,她仰起脸,不想让眼中的泪水涌出来,却正好看见一只小鸟栖息在竹竿顶头。
忽然,玉珠脚下一绊,一双大手及时拉住她的胳膊:“当心!竹根会从地下拱出来,很容易绊倒人。”
玉珠低头一瞧,果然,一条一尺长的竹根好像成心使坏似的横在自己脚下,她笑着说:“这个我知道,这是一种地下走茎,只要有一根竹子,就能自己长出一大片!”
“对啊,对啊,所以挖笋和砍竹竿的时候,要特别留意不能伤到竹根,不然明年就长不出来了。”
“还有草莓之类的,也是这样嘛。”
“草莓?这里好像没有,不过前面的山上有一片蛇莓。”
“蛇莓?是蛇吃的,还是因为像蛇一样有毒?”
“没有毒,就是因为它的茎像蛇那样弯弯曲曲,能吃的,味道很好!”
“真的吗?快带我去看看,我最喜欢吃草莓……”
玉珠和秋成一路走,一路谈论着眼见的好玩东西,玉珠重又恢复兴高采烈,秋成也放心了。
走出竹林,山间混生着矮杉和多刺的灌木,玉珠兴冲冲的东张西望,秋成就专心致志的盯住玉珠:“小心!枝上有刺……这种藤叶有锯齿,比锯子还快……别往杉树丛里走……别尝!这种果子有毒……那种草汁淌到手上又疼又痒……”
半山腰上,另有两户人家,散养的鸭子一直走到小路上来找虫子。玉珠忽然说:“秋成哥,你说要是鸭子踢我怎么办?”她暗暗笑话秋成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大惊小怪,好像自己是一个才从摇篮里爬出来的小婴儿。
秋成却没听出玉珠的话外话,他认真的说:“鸭子不会踢人,它们有时候用扁嘴夹你,一点也不疼。不过,我小时候被公鸡叨过,我正在……”秋成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冷战,随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至于被公鸡啄到哪,那就不用明说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这一下午就在这片小山上消磨过了,等他们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一闻见满院飘溢的菜香,就知道晚饭的丰盛程度丝毫不亚于中午。摆在玉珠面前的,有一碗清水炖鸽子,除了一把盐之外,什么都没放,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另一碗是桂圆煮肉糜,一只大海碗里盛了足足几十颗桂圆,精瘦的肉糜没有煮散,团成核桃大小的肉球,第三碗才和其他人一样,是地瓜菜叶糯米粥。
对于这三样,玉珠心里都有点疑惑,吃完这么大一碗糯米就上床睡觉,肚子一定不会好受,她尤其不喜欢甜咸混杂的口味,甜的肉糜,咸的地瓜,更别提不加任何装点的油腻腻的肥鸽子,想一想都觉得难以下咽,还有桂圆,就算是坐月子的产妇一顿也吃不下那么多啊,会叫人流鼻血吧?
霍家二老依然热情似火的让玉珠多吃,秋成俯在她耳边偷偷说:“这个鸽子和桂圆可是我爹娘眼里最好的东西,以前每隔半年我回家他们才给我做一次,不然请客、过年都吃不着,现在你来了,我就没份啦。这个地瓜粥,我娘最爱吃,所以她想你肯定也特别喜欢……”
玉珠轻轻点头,咬着牙举起筷子。这顿晚饭,她吃得并不舒服,就算没有肉糜,那碗桂圆也太甜了,鸽子肉又淡得让人舌头发麻,玉珠想,要是只有腌菜粥,或者只有地瓜粥就好了,她肯定能喝下两大碗,可是为什么非要把这两样混到一起去呢?不过玉珠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坦露出来,看上去她依然吃得高高兴兴,时而语气诚恳的称赞几句,哄得秋成爹娘喜不自胜。
到最后,玉珠还剩下小半碗粥,她可怜巴巴的揉着肚子,悄声说:“秋成哥,我真的实在是吃不下了……”
“吃饱就行,吃不下也别硬撑,都给我吧。”秋成拿过玉珠的碗,把她没吃完的剩饭打扫干净。
当天晚上,玉珠很早就躺下了,刚刚浆过的被面硬挺挺的,贴在身上略觉有点粗糙。她在家里,经常独自一人看书看到后半夜,万籁俱静,她可以尽情沉浸在文字描绘的奇妙世界中,毕大姨总是抱怨,全家最大一份开销就是玉珠的灯油钱。霍家人不兴点灯点蜡,一直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厨房里有灶火,夏天把桌椅搬到院中,每逢初一朔日,就得摸黑吃晚饭。不过他们专门为玉珠准备了一根大红蜡烛,甚至还特意在屋角放了一个崭新的马桶,免得她半夜三更还要跑到屋外去上茅房。
一整天下来,玉珠又累又兴奋,所以很快就睡熟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自家以外过夜。
秋成也很疲倦,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生怕玉珠生气抱怨在乡下吃住不习惯,直到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睡着了,秋成才感到心里踏实一些,他找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动手给自己打地铺。
秋成娘抱了两床褥子进来,却不肯就走,四下黑黢黢的,她和秋成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秋成啊,过两天就让你爹去镇上给你提亲吧?”
“什么?”秋成正弓腰驼背的跪在地上,尽量摸索着把褥子扯平,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要不让你大伯先去毕老爷家探探信?你要是不好意思自己说,就让你爹请个人写张字条捎给你大伯。”
“娘,你说什么呢!”秋成站起身。
“唉,你现在也是念书识字的人啦,我知道,读过书的孩子,都喜欢自己拿主意挑媳妇,找婆家,最不乐意听老人家安排,可是大面上的礼数总归缺不得吧?应该换贴下聘摆酒席,还是一样吧?”秋成娘的声音有点不确定,村里偶尔也有些女孩没有经过任何说法就住进男人家里,生男育女,伺候老小上下,天长日久,大家都认定她就是这家的女人,这里虽然也很尊重传统仪式,可是更重要的是赢得人们内心的认同,只要能传宗接代,承担劳务,尽了做女人的本份,就是好媳妇。秋成娘不知道镇上的富贵人家里,是不是还要讲究什么新花样。
“娘,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给谁说亲?”秋成才不管结成一桩婚姻究竟需要操办哪些步骤。
“傻孩子,当然是到毕小姐家里去给你提亲了。”
秋成顿时瞠目结舌,呆了好久,才磕磕巴巴的说:“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再说,再说玉珠才十七岁啊……”
“年轻一点好,早点过门,就能多生几个孩子,毕小姐长得好看,又聪明,脾气也好,那么好的出身,可是人家一点大小姐架子都没有,跟你在一起呀,准能过好日子,你看,她在咱们这儿,吃得好,睡得好,是不是也挺满意?”
“玉珠……怎么能……”秋成依旧满脑子惊愕,说不清一句完整话。
“毕小姐不会已经有人家了吧?”秋成娘担心的问。
“还没……没听说……”秋成想,要是玉珠真的已经许了亲,这么大一件事,自己总该听说过吧。
“那就好嘛。”秋成娘放心了:“你是怕毕老爷嫌弃咱们吧?求你大伯多出出头,他是镇上的老板,借借他的名声,也不会让毕小姐太没面子。虽说咱们家眼下寒酸点,可是这些年你挣的那些钱,我和你爹一文也没动过,都给你好好的攒着呢,咱们先买几块地,东边老于家正好要卖地,跟咱家地隔得不远,他卖得贱,咱们能一下子都买下来,他那里一直收成不好,不是地不行,是他们两口子太懒,咱们买来好好种,过个三五年,再加上买地剩下的钱,就够盖新房子了。你跟毕小姐说说,嫁过来先委屈一点,住旧的,苦两年日子就好过了,要是先盖房子,虽然住得好,可是没有长久营生,毕小姐通情达理,肯定能体谅。我和你爹再干一二十年也没问题,不用毕小姐动手,只要她在家好好照顾孩子,教他们从小就读书认字,你再多疼疼她,一定不会让毕小姐在咱们家受苦受罪……”
“娘,你别胡说八道了!”听过老妇人漫长的唠叨,秋成的脑子终于转过筋来,他现在的唯一感觉就是生气。
“哟,这怎么是胡说八道,我和你爹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全都盘算过了,还专门请人帮忙算过数字呢……”
“娘,这件事不用你们管!”秋成急躁的说,他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向父母解释。
“那就是,你自己早有主意了?也好也好,我们不给你捣乱,只是你有了什么安排,一定要跟爹娘提一声啊,咱们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爹娘给你做什么都行……”
“再别说了!不许你们跟大伯父提这件事,更不许你们到玉珠家去……去……”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早点睡吧。”
秋成娘轻手轻脚去玉珠房里转了一圈,查查窗户,掖掖被角,她觉得就连玉珠睡梦中的呼吸声听着都那么可疼可怜。
回到自己屋,秋成娘把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转述给老头,老两口窃窃私语,琢磨了半宿,仍然觉得满脑子疙瘩没解开,不过秋成跟着他大伯在镇上十多年,已经是有见识、有主意的学问人了,这对一辈子蜷缩在乡下的种田人,满怀殷切的希望,盼着儿子过上好日子,却只能埋怨自己使不上劲,派不上用场。
只剩下秋成一个人直挺挺的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他就是觉得一肚子气鼓鼓的,他当然非常非常喜欢玉珠,但是决不像他爹娘想的那样嘛!虽然玉珠比谁都聪明,她懂得那么多别人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可是秋成觉得玉珠的心地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她自己肯定从来都没想过嫁人的事,更别提怎样伺候丈夫,养育儿女了,玉珠喜欢看书,喜欢逛街,喜欢玩具,喜欢逗猫逗狗抓蝴蝶,她喜欢发脾气,可是她打人一点也不疼,她喜欢哭,可是喊声永远比眼泪多,她没有顾虑,没有牵挂,没有苦闷,怎么能让她系着围裙,背着小孩,整日埋头在锅台边,因为惦记着明天的柴米油盐而吃不下睡不着呢?秋成听见过毕大姨责骂玉珠懒惰贪玩,什么家务也不做,不洗碗、不扫地、不缝衣服,就是高兴的时候抓一把最好的小米去喂那几只光嘴馋不下蛋的母鸡,毕大姨要把它们宰了卖了,玉珠就哭着闹着不同意,哪天要是她想吃肉了,还得去街上另外买。不过秋成觉得这些都没什么,要是不干活也有钱花,他也乐得歇着呢,谁不这么想啊?玉珠,玉珠她就是不应该受苦受累的,她应该有很多很多书,很多很多玩具,还有很多很多她喜欢吃的小零食,她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去哪逛就去哪逛,没有人会为此责怪她。秋成想,自己现在才二十出头,正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好年岁,店里的买卖蒸蒸日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火,和镇上几家大酒楼的生意来往也十分稳固,霍老板的手艺他全都学会了,自己还能想出新主意,跟那几家酒楼的老板多少也能说几句话,偏在这个时候要自己丢下这一切回乡下去种地,还要捎上玉珠,让她离开这个繁华热闹的镇子,跑到荒凉偏僻的山村去,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秋成越想越生气,这么些年,他在外面经过什么,见过什么,回到家里全都原原本本的讲给爹娘听,在他们这种土地零碎、贫瘠的山区种粮,本来就是下下之举,连玉珠都知道,人家真正靠种粮为生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肥沃原野,蜘蛛网似的沟渠,人家用的农具比织布机还复杂,这里倒好,一家的田分处三四块,隔开半里地,每块不比巴掌大,全得从鱼塘里一桶一桶提水浇灌,种出来的钱还不够来回跑路的鞋底费呢!就算爹娘觉得他们年纪大了,不再种地另谋生路很困难,那就在家好好歇着,颐养天年呗,反正自己赚的钱足够养活他们吃好穿暖了,他们为什么非要干得累死累活,过得穷酸破败,反倒把钱白借给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为了招待玉珠破费这些钱,都够他们自己对付整整一年了……秋成既感到心疼,又觉得气恼,眼泪不知不觉的冒出来,他想,自己一定要在镇上好好干下去,虽然大伯父早就说过霍家的店早晚归秋成,可是他不愿意坐享其成,总有一天,他要开一家自己的买卖,他要把爹娘都接到镇上来住,没有地了,看他们还种什么!到那时,玉珠也长大了,能够明白秋成对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