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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洺烟之城·阑珊 ...

  •   日落时的江南小镇,流水潺潺倒映着夕照,粼粼波光就攀上小河沿岸的民居。这里的冬天也似春天,绿荫依旧,随风摩挲着窗棂,偶尔落下几片微黄的叶,被风吹向窗内,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弹飞。
      那是沐风的禁锢结界,他们三人住在这扇窗中的客房里,已过了两日。
      萤已醒来,三人在一间房里活动便局促了些,沐风便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施法变出一扇双开的木门,打通两间房。
      沐风凭窗眺望,繁华的街道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今夜比往日更加热闹,只因今日是当地一年一度的花灯节,街肆巷落挂满各色灯笼,如星光辉煌,喜庆与祥和就在人头攒动中升腾。
      他身后一丈远,即是那扇木门,水声隐约传出。
      乌缇娜从澡盆中起身。待她换好衣裳,才发现这衣裳的款式和颜色都不同以往——那是一件粉红色的齐腰百褶襦裙,内搭小衣和外穿短褙子皆淡紫色,上衣下裳皆锦缎制成,光滑的云纹时隐时现。
      “萤……”
      萤闻声掀开帘幕,拉开屏风进来,见乌缇娜一身粉紫,是她从未穿过的颜色,衬得丽人愈发姣美,便看得愣住了。
      “这衣裳不是你的手艺。”乌缇娜道。
      萤局促地拉着衣角:“那是……”
      “沐风变的?”乌缇娜失笑道,“他还有这种手艺……原来如此,你的手艺是他教的。早在山中竹屋时,他就教了你这手艺吧?”
      “……是……是我向他讨教的……我觉得有意思。”
      乌缇娜见她低头紧张,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与沐风已不是敌人,这样的事,不必瞒着我,也不必紧张。”
      萤猛然发现,乌缇娜是真的变了,由一座冷硬的冰山,化成汩汩的流水。让她融化的,就是沐风无疑。
      一个美好期许在萤心中冉冉升起,就像多少年来她缩在街头巷尾的犄角旮旯中,无数次远远望到的那样:一对父母牵着一个孩子,一左一右,伴他走过尘嚣……
      如果沐风与乌缇娜可以永远在她身边,她曾经只能远望的情景,就会在她身上实现,那是怎样的温暖与幸福?她又是怎样迫切地渴望那一幕的到来……
      乌缇娜往双开的木门走去。
      “师父......”萤叫住她,“我帮你梳个发髻吧?”
      “不必了。麻烦得很。”
      “不麻烦的,师父~你就试试嘛~”
      她拉住乌缇娜的袖口摇晃摇晃,撒起娇的样子令乌缇娜忍俊不禁,笑道:“你何时跟谁学的这手,莫非也是沐风?”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方才那样子若放到沐风身上,当真是惨不忍睹……
      木门轻启,沐风闻声转身,撞见一身装束精美的乌缇娜——紫粉裙,长发披肩,头顶束髻,粉金杂间的蝶恋花玉瓣簪花笼住整个发髻,衬出双颊红润,给这本就不俗的容貌平添几分娇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乌缇娜。褪去了青与蓝,白与黑的冷色,她也有温暖与柔和的色彩,与她本身清冷的气质调和,呈现出一种崭新的,又难以言喻的气象。
      凡间的女子没有这般脱俗,魔界的女子没有这般温暖,神界的女子没有这般柔和......
      而她本就是集三界力量于一身的存在,怎么可能没有超凡脱俗的美貌?
      “我从未穿过这样款式,这样颜色的衣裳......”她笑了,窗外的灯火照进屋子,她脸上似有淡淡的阳光。
      “乌缇娜......”他痴痴道,“可曾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美......?”
      乌缇娜笑道:“除了你和萤,没有人如此说过。不过那于我也没太大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他缓缓走近她,拼命抑制住想要伸向她的手——不是为了守约,是因为一旦此时伸出手,他将抱紧这个女人,再不肯松开。
      “所以,你让我换了衣裳,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乌缇娜问道。
      “今日是本地的花灯节,大街小巷都很是热闹。在这屋子里憋了这几日,我们上街逛逛如何?”
      “你不担心……?”
      “我观察了这两日,这里没有半点幻术假造的迹象。只要我们三人形影不离,危险就不大。”
      乌缇娜点头一笑:“好。”

      花市灯如昼。各色各样的花灯将整个洺烟城笼罩在五彩斑斓中。这是个祈求团圆与和美的节日,女子打扮精巧,男子呼朋引伴,男男女女在灯红酒绿中穿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脚步悠闲地缓行于繁华街道。各色商铺正门大开,小摊小贩走街串巷,招呼声、叫卖声在满城喧闹中此起彼伏。
      乌缇娜与沐风,带着萤在人群中漫步,似滴水入海,与这满城的凡人无任何区别,与他们摩肩擦踵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一个是魔,一个是神,一个是幽魂。
      此时他们就在萤的左右两侧,她曾期许的情景竟能这么快实现,始料未及之余,心中已是繁花开遍。
      她终于能做一回孩子,仅仅是一个孩子,一个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孩子。
      一个小贩扛着一株火红的树,摇着竹签筒招摇过市。那树上的火红,是一串串冰糖葫芦,也似小小的灯笼,在满城光辉中油光闪亮。
      萤的眼睛跟着那火红的树一路走,壮起胆子轻轻拉住乌缇娜的衣袖。
      乌缇娜转头,见她抿着唇,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流动着眼波望着自己。
      她自然不明所以。
      “她想让你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沐风偷笑着道破天机。
      “你教了她变出衣服的法术,没教她变出钱?”
      “即使我教了,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举动。”沐风手中抖落几枚铜板,拉过乌缇娜的手,放入她掌心,“你买给她,和她自己买,意义大不一样。”
      “有何不同?”
      “你试试就知。”
      乌缇娜半信半疑接过铜板,步出两步叫住小贩,须臾转身,手里已握着一串糖葫芦。
      萤欢跳着跑过去,双手接过糖葫芦,珍惜非常,差点没将这黏糊糊的东西搂进怀里。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她抬起头,泪光在灯下闪烁。
      乌缇娜见了这双泪眼,一愣,“你真的……这么开心吗?”
      萤点头频频。
      她感觉自己和那些被父母牵着的孩子们没有两样。虽然乌缇娜和沐风并未牵起她的手,但比起凡人的家庭,他们有无限的时间,可以陪伴她左右。
      糖葫芦上,八颗红山楂,她小心翼翼地品尝,每一颗都要放在嘴里嚼上好久,细细吮尽味道之后才肯吞下。吃完三颗,他们路过一个灯光晦暗的街角。
      黑暗的,肮脏的角落里,五个衣衫褴褛,和墙角同样脏的丐童,蜷缩在一起,在深冬的风中瑟瑟发抖。
      萤看着他们,止步不前。他们是过去的自己,而自己却不会是未来的他们。此刻,他们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冰糖葫芦,和她身边的大人——正如从前的她自己那般。
      她将山楂果一个个摘下,递给他们。五个人,五个红果子,正正好。
      方才起身站定,一个蓝衣少年又接踵而至,将他包袱中的包子一个个递给那些丐童,完事又摸了摸他们的头。
      少年起身,满意地笑了笑,一转头,撞见正要离开的萤,她的侧脸,映在他眼中,勾起一段酸苦的记忆……
      “丫头……”他喃喃。
      人潮中,萤并未听见,渐行渐远。
      他见她离去,像要抓住一个失而复得又稍纵即逝的东西那样,急切道:“丫头!”
      萤回头的一瞬,他已伸出手臂,拉住她的胳膊,从茫茫人海中将她拉回了身前。
      沐风与乌缇娜见状赶忙拨开人群挤过去,到了他们跟前,却不约而同止住了脚步。
      那个少年,正是林知连。
      萤已震惊到动弹不得,只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往日的记忆,飞速拼凑成他的喜怒哀乐,在那张脸上来回变幻。
      “丫头……我就知道是你……”他笑得似冬日里的暖阳,一如往昔。
      “你……你认错人了……”萤含着泪,低头往乌缇娜身后躲去,却被乌缇娜推回林知连面前。
      “有话好好说,莫要逃。”乌缇娜道。
      林知连望着丫头身后一对高大的男女,不解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保护她的人。”沐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客栈的房中,灯火通明。
      沐风将那偶遇前缘的二人留在房中,关上那双开的木门,同乌缇娜留在隔壁的房中。
      那二人此时正对桌而坐。
      萤不敢看林知连。烛光照得她的脸通红,双眼噙泪。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林知连终于开口。
      “你想知道吗……”萤道,“我不怕告诉你实话,但你敢听吗?你见过我施法的样子,你不怀疑我的身份吗?”
      “可我也说过,你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你还是丫头……”
      “如果我连人都不是呢?”萤截了他的话,抬起一双闪烁异光的眼,平静看向他,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双手已攥紧了衣角,“我已经不是人了,按你们的说法,我是鬼。”
      “你……你说什么?”林知连整个人仿佛被钉死在椅子上。他毕竟是个凡人,这样的话,足以令他惊异至极。
      萤低头,将她过去一年的种种经历,娓娓道来。
      “所以……那两人……也不是人……?”林知连沁出冷汗,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那扇门后,就是那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存在。
      “不错。他们一个是神,一个是魔,而我是鬼。我们三人,都不是人。你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事实。”语落,她起身,走出五步,打开房间的正门,垂手背对他,“若想离开,请吧。”
      他们之间,每一刻的寂静都对她极尽折磨。
      不过须臾,她却似苦等了一个昼夜,才听得身后人的声音响起:“我为何要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林知连道,“难道我是被吓跑的吗?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你还能与我说话,你让我如何放弃你?”
      萤再控制不住情绪,斥道:“你如何还是不信?!”
      “我信!你说的一切我都信!但是……这些事还吓不倒我!”他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萤身后,扭过她的肩膀面向自己,“丫头,不……小萤,当初我在山中醒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回到家,也不见你的踪影。我寻遍了整个晖烈,还是寻不见你。你从整个人间消失无踪!那才是能真正令我恐惧的事!那段时日,我失魂落魄,加之与那名医千金的婚事将近,一度焦灼到重病不起,那名医见我将死,医者仁心,总算是解除了婚约。后来我父亲迁官至此,今日我才得以与你重逢!你可知这是求也求不来的缘分?!是难比登天的失而复得!而你如今竟又要我走,又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我这条命,经不经得起你这般折腾?!”
      “少爷......”萤泣不成声。
      “莫再这般唤我!难道我没有名字?”
      萤将双手覆上肩头,覆住他的手,霎时一阵寒凉透骨,他不由得微微一颤,错愕地望着她。
      “林知连,这就是我。一个没有血液,没有体温的怪物。你感觉到了吗?纵使你能接受,你那庞大的家族,能否接受这样一个异类在他们中间行走,日日相见日日接触?我是人类时,尚且被高门大户欺辱践踏,我成了这么个怪物,难道还可以在他们中间立足?”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只跟我接触,何须理会他人?”
      “纸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等他们发现了,你且看我的下场将会如何。何况,你要我随你回去,证明你终是离不开你的家,就像我也离不开我的家。”
      “你的家?”
      “我四海为家。只要有我师父和沐风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已经离不开他们。”
      “那你就能舍下我吗?”
      “我不能!但我宁愿舍下你,我也不能舍下我的师父!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以至于身陷困境。现在她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一走了之!”萤的眼神坚如磐石,“我绝不能!”
      林知连松开她,无力地垂下双手,“你变了......不因你成了鬼,而因你有了新的彼岸。你在那岸上,离我已经太远......我们终是错过......”
      “我们是错过,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彼此命中,各有归宿。”
      “可你叫我如何甘心?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而我也不会再活第二次。”
      萤走向他,深情凝注他的眼眸,“世上本就无需第二个我,因为我本就渺小如蜉蝣。但你这唯一的人生,是海阔天空。”

      乌缇娜与沐风就在隔壁,不去听,也听不见他们的动静,只围桌坐着。
      “我想饮酒。”乌缇娜打破了沉寂。
      沐风伸手覆上她的额心,须臾道:“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饮酒。我去去就来。”
      酒和小菜是沐风用遁形之术买来的,酒具是客栈里早就备下的。
      一大坛上好的青红酒,拍开封泥,倾入酒碗中,晶莹的琥珀色在烛光下摇曳生辉。
      沐风举起酒碗,乌缇娜却没有碰杯,径直端起碗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种味道......”她笑了,像发现了新奇的食物那般。
      沐风在她脸上见过太多的冷笑、苦笑、酸涩的笑和狰狞的笑,唯独没见过她的笑泛着天真。
      “天真”二字,与她素来是沾不上边的,如今却在她脸上霏微,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令沐风再一次失神。
      窗外的街道上已搭好戏台,正对着他们客房的阳台。鼓声烛影中,咿咿呀呀登场的,正是长髯老生楚霸王和青衣虞姬。乌缇娜提起酒坛子,走向临街的阳台,倚坐在栏杆上,一面听着戏,一面仰饮青红。
      沐风嗤笑道:“原来你也有这种兴致......可你将酒都拿走,我怎么办?”
      乌缇娜不语,且听且饮。沐风方知,她心绪的底色,仍是沉重的悲愁。
      听得长歌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乌缇娜放下酒坛,脸上已泛起红晕,戏台上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映入她眸中,映成一潭涌动的清池,波光粼粼。
      “你说,项羽和虞姬,为何不能活一个?”她沙哑的声音传入房中。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沐风笑答。
      “因为他们的命数被捆绑在一起,劫数一到,无人生还。”
      语落,空中飘起飞雪,飘飘洒洒,落遍整个镇落,落向戏台,落向看戏的人群,落了她半身。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沐风低吟。
      乌缇娜起身,跌跌撞撞走进屋内,至灯火通明处,沐风才看清她的醉意已从脸上红到脖子根。
      他赶忙起身接过酒坛,晃晃,已是空空如也。
      他苦笑:“好了,现下你要我喝什么?”
      乌缇娜突然转向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回到一年前,也与你毫无损失......?你所有的打算里,是否有一项,是与我分道扬镳......?”
      “乌......乌缇娜?!”沐风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你为何会想要离开我?为何......”她步步逼近,终于“啪”地一声,双手捧住沐风的脸。
      被封锁在理智与身份之下的感情,原来解开的钥匙就是酒精!酒精释放了她长期的压抑,此刻在沐风面前的,俨然是个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乌缇娜......”沐风的心就在嗓子眼里疯狂跳跃。是不是,他期盼又不敢期盼,渴望又不敢渴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为何要离开我?为何要......”她的意识已不足以支撑最后的理智,抬起头,凑近沐风的脸。
      “为何......为何......”她抬眼清波盈盈,凝望沐风温柔的双眸,喃喃自语,又一阵疑惑,似乎想做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只捧着他的脸,无声无息。她要解开一道难题,又不知从何入手。
      沐风知道她的难题,心中也有这题的答案。
      “乌缇娜……”他温热的手,从自己双颊上,松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寸寸近,寸寸近……
      她如水的目光映入他的眼眸。此刻她对这样的接触和接近,早已毫无拒意。
      直到她的双唇碰上两瓣温热的柔软,这柔软渐渐温热,从轻触,到紧贴……
      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做什么。
      心跳是从柔软的醉意中兴起的,一下一下,逐渐飞快,逐渐疯狂……
      酒醉需要时间,酒醒却在一瞬间,她震惊一颤,本能后退,离了那温热的唇。
      天地万物无色无声。她不在人间,不在洺烟城,不在客栈里,不在客房里……她不在任何地方,只在这个男人面前。
      她没有开口。她开不了口。只含着惊与惑,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
      “乌缇娜……”沐风解开她的“难题”,也解除自己的封印,深藏的浓情,就在这一吻中,突破心门,奔腾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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