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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重生之痛 ...

  •   七日之后,千机阁中的侍卫醒来时已是站姿,过往数日,他们以梦为真,但梦中所见,皆为人操控。
      他们回到皇宫,已是日落月升之时,天边红蓝交接,日月同列苍穹。
      乌缇娜身后跟着千机阁的侍卫,走在长长的宫巷中,一路走向清政殿的偏门。她是三品侯爵,御前特使,千机阁阁主,却从来不能像其他众臣那样,通过高大的红色宫门,走过宽阔的广场,走上白玉石阶,进入恢弘壮观的清政殿的正大门。
      但她从未在意这些事,一如她从未将李鲜给她的官爵名号放在眼里,在她眼中,那些不过肩头微尘,本不属于她,早晚要拂去。
      清政殿中,跟了她一路的侍卫们纷纷跪下,对李鲜齐声道:“恭喜陛下,莫大人不负所望,镇伏妖兽!”
      乌缇娜将一本簿子双手递给新任的御前主管内侍李净,他佝偻着背接过簿子。李净是个从冷宫调来的,白发苍苍的老内侍,没有任何背景。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李鲜放心。
      李净将簿子递给李鲜,乌缇娜道:“臣按此书中,严内侍所述之法,掌握了控制妖兽之术。此书极为重要,臣不敢占有,当完璧归赵。”
      李鲜收下书,道:“你提前镇伏妖兽,居功甚伟。朕自当重赏。”
      乌缇娜跪下:“请陛下不要再犒赏臣了。臣有如今的官爵,三世已足,再受封赏,只会伤福败德,于后世无所裨益。求陛下,让臣留在陛下身边就好。臣需为陛下尽忠,才能惜福,才能不负陛下恩德。”
      李鲜眼角聚起隐约的笑意,转眼即逝,只道:“准奏。”

      乌缇娜走出清政殿,十名侍卫分出六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他们奉命与她形影不分。
      双脚踏下清政殿偏门木阶的最后一级时,她看见远处一个衣装华丽的倩影,正在宫女的搀扶下迈上清政殿前白玉石阶的最后一级。
      她认得这个人,她是夏钦之女,后宫的夏昭媛。
      她正看着,身后领头的侍卫已礼貌地催促她离开。
      她只得踏下木阶,远离清政殿。
      今日她本不必回到此处,是李鲜召她回来的,却又不说何事,听完侍卫所报的镇伏妖兽之事,就打发了他们。她欲出宫,才知已是戌时,宫门早已落钥。
      “怎么办?”她转身问侍卫们。
      领头的侍卫抱拳道:“请大人移步茶室,在下......去寻看守宫门的弟兄。”
      乌缇娜笑了,眼中扮出三分和蔼,一如她此刻的语声:“不急。反正都这个时辰了,今日奔波了一路,我也有些疲累。这些天与你们相处,也想与你们喝喝茶,叙叙话。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你便随我们一块儿去,不落了一人才好。”
      “这......”领头侍卫犹豫些许。
      “兄弟若是着急换班,也是人之常情,咱们下回再叙。”乌缇娜满面笑容走向他,轻声道,“我和其他兄弟们就站在此地等候,你去取了宫门钥匙来,莫耽误了时辰才是。”
      领头侍卫想了想,笑道:“不。在下能与大人一叙,是三生有幸。”
      他们虽处处监视乌缇娜,乌缇娜的官爵却是他们一生都望尘莫及的。如此人物邀请他们,他们自然很难拒绝——伺候好了这位皇上跟前的红人,或许有一天,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翻身。
      乌缇娜笑意更浓:“茶室何在?”
      “在御花园‘露华阁’中。”

      御花园的露华阁,是一座供游园之人歇脚的小小茶室。
      乌缇娜和六名侍卫走入阁中,小小的茶室瞬间拥挤起来。侍卫们还挪动着脚步相互让着位子,乌缇娜已将门阖上。他们回过头招呼她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便再动弹不得,直挺挺地站着,脑中浮现出他们一起饮茶叙话的画面。
      而他们一路监视的人,已不在露华阁中。

      火云殿,一道蓝光闪过,乌缇娜如约而至,落地瞬间,抬手在宫苑四周布下静音咒。
      今日的伽美洛不着粉黛,不佩珠宝,只着白色中衣,肩披贴身的粉色长袍,无花无纹。她一头红发披散全身,白着一张毫无血气的脸,双瞳不再维持黑色,额心的火纹印也不再闪光,都无力地发着红。正殿高高的大门,她自己缓缓推开半扇。她宫中所有宫人侍卫,都已被她遣走,只留她一人。漫天红叶依旧,却平添萧索。
      乌缇娜看她苍白的脸色和再藏不住原形的容貌,便知她已将一身法力散了个干净,不由皱眉,撇过脸去,不想看她。这一撇,她看到正殿餐桌上,置着刚吃完的晚餐,餐具中滴水不留。那些杯盘碗盏极为精致,精致到令她心生疑窦。
      “这些像是只给李鲜用的东西。”乌缇娜道。
      “这几日......都是他亲赏餐食,一日三餐,顿顿不落。”伽美洛语声无力,身体已是虚弱。
      “你我本不用进食,为何要吃下这些,还吃得如此干净?”乌缇娜疑道。
      伽美洛疲惫地笑着:“因为这是他的赏赐。是他的情意。所以我一滴水都不能放过。”
      所有餐具,构成一整套的极品红釉,釉面光亮如水,釉质细腻非常。乌缇娜拿起酒杯仔细端详,上面勾画着繁复的金色花纹,乃鸳鸯戏水图。
      伽美洛见她面色凝重,久久不语,问道:“你怎么了?”
      她放下酒杯,心头却放不下思虑,“你可知今日我到此处,原本不会这么早。是李鲜突然召我回宫,我才不得不唤醒那些侍卫,又演了一场戏。我离开清政殿时,见到了夏昭媛。我要出宫时宫门已经落钥,侍卫虽说去寻看门人,但他若迟迟寻不到,我也就出不了宫了。”
      伽美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出不了宫不是巧合,是李鲜今晚不愿让我出宫,但又不能明说呢?如果他不愿让我出宫,跟夏昭媛有关呢?”
      “你说的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伽美洛发起脾气,但奈何身体太虚弱,连喊叫都降了一半音量,带着喘气声。
      乌缇娜道:“那你桌上的东西呢?他亲自赏食,红釉,鸳鸯戏水纹,也未免太投你所好了,仿佛是在诱惑你尽快吃下这些东西。”
      伽美洛变脸如变天,掩口笑道:“你自然不知,有情人之间,如此用心,都是寻常。”
      乌缇娜看着她,目光烁烁:“只怕是你不知,宫廷争斗,人心叵测。”
      “乌缇娜!你想反悔吗?!”伽美洛将乌缇娜所言都视作借口,一时间怒不可遏。
      “你自作自受,我有什么好反悔?”乌缇娜白了她一眼,冷着脸道,“只是今日一切都太可疑,且等些时日吧。”
      “我不要!”她大叫起来,“为这一天我等了多久,我不要再等了!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疑神疑鬼,杞人忧天罢了。且我们是魔,凡人有什么诡计都害不到我们身上!”
      乌缇娜笑了,三分嘲七分愠:“你还记得你是魔?你想变成人,还说人的诡计害不到你?你何其可笑!”
      伽美洛反唇道:“那你呢?你究竟为何百般推辞?事成之后,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可以马上离开这里,离开人间,难道你不想吗?我将如何,与你何干?你心心念念的是对魔界的怨恨,却要为我这个魔界中人着想?谁比谁更可笑?”她探袖而出一个刻满魔语咒文的细长银瓶,横在乌缇娜身前,沉声道:“我所有的法力都已散入此瓶中,你若再说一个‘不’字,我就恢复法力,回魔界号召众魔讨伐你!他们因你堕凡,早已不把你放在眼里,倘若他们知道你拥有混元石,不下来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她尖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正殿中回响,此后便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凝固在她们之间。一种无法名状的杀机油然而生,在沉闷中越来越浓稠,化都化不开,似要在无法预见的某个瞬间遽然爆炸,将一切空间和时间都毁作尘埃。
      终于,乌缇娜的脚步声打破这寂静。她往前一步,一把拽过伽美洛的手腕,另一只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圆中现出一处陌生的山洞。她手臂扫风而过,将伽美洛狠狠甩进山洞,自己也跟着进去,身后的圆随之封闭无踪,徒留火云殿满宫空寂。
      伽美洛重重摔在地上,她无力反抗,一时也无力站起,只转过头怨视着乌缇娜。
      乌缇娜笔挺地站在她面前,面目冰冷,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和她看着凡人的眼神并无二致,开口道:“你说得没错,你有什么值得我费心?只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东西......”她按住丹田处,从腹中抽出一缕红色的流烟。流烟缓缓旋于一处,塑出一块圆石的形状,便渐渐散去,留下晶亮透明的混元石悬于半空,满室生光。
      她森森道:“过程不会太好受,希望你一句也别叫。你自己寻的苦头,别吵着我的耳朵......”
      伽美洛听不见乌缇娜的话,只怔怔地看着那红光四射的石头,满目怨恨消失无踪,却也没有欢欣雀跃,像是被混元石勾去了魂魄一般,一言不发。
      她回过神,开口却说了句和眼下情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乌缇娜,我有种直觉......”
      乌缇娜冷笑一声,也不回答,她不愿再和这个昏聩的女人多一句废话。
      “乌缇娜......”伽美洛目不转睛地盯着混元石,“三界之中,也许除了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能操纵混元石。”
      乌缇娜纵有万年修为,也并非三界中道行最高的,不说别人,神界神尊和魔界魔圣的道行定比她高出数倍,他们怎么可能无法操纵混元石?这回轮到她对伽美洛的话不明所以,但她也不愿多想,只想尽快拿到虎符,摆脱眼前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

      伽美洛躺在冰冷的地上,乌缇娜用凛霜冰封住了她的四肢,以免她挣扎剧烈时,破坏身/下发着红光的巨大法阵。法阵里写满古老的魔族咒文,其走向构成对称的复杂图纹。法阵正上方,悬浮着混元石,红光照遍伽美洛全身。乌缇娜闭目凝神,双手结魔印,操纵混元石向下暴射出刺眼的金色光柱,穿透伽美洛的肌肤,贯\入其五脏六腑,又在她体内分枝开杈,似树木一般。伽美洛很清楚地感觉到这“树木”每一根枝桠的动作——她与人类不同器官正被一个个捣烂撕裂,烧灼殆尽,同时人类的脏器正在她腹中一个接一个塑出形状,重造肌骨与血脉......
      伽美洛的每一寸骨肉都被完全不同的剧痛侵袭着,一开始,她也曾爆发出极凄厉的惨叫,但须臾便戛然而止。
      “你自己寻的苦头,别吵着我的耳朵......”
      乌缇娜施法前这句冰冷的告诫令她死死咬住头发,再不肯哼出一声。
      直到此刻,她仍想向乌缇娜证明她的决心,证明她所求之事的意义,证明她并未丢弃尊严。
      痛到极处,她目眦尽裂,目光钉死在混元石上,红色的瞳孔却一点点变成人类的黑瞳,额心的火纹印化灰飞散,满头红发一绺绺地染作黑色……
      不知何时,乌缇娜已睁开眼睛,在满室红光中,看着伽美洛痛苦到扭曲的脸。
      九千年来,伽美洛无数次挑衅她,她从来不以为然,因为伽美洛没有一次可以获胜。到后来,她对她的一切挑衅,都应付了事,甚至假意认输,只希望她消停会儿,却反而使她变本加厉。她就像是一道永不回头的激流,在河道中横冲直撞,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
      她并没有改变,直到此刻,她依然是那奔腾的激流,只不过,偏离了原来的走向,奔着另一条河道而去,丝毫不顾那条河道肉眼可见的尽头,会不会使她撞个头破血流。
      她们二人,先后来到凡间,虽有着不同的目的,却同样是藏身人类中,苦苦寻觅。她可以为了得到混元石付出一切,伽美洛为什么不能为了她想要的东西,付出她愿付出的?
      她和伽美洛之间,有区别吗?

      两个时辰后,那金色的光柱逐渐暗淡,乌缇娜小心翼翼地收敛法力,解除魔印,待光柱彻底消失,法阵光芒熄灭之后,就引回混元石,收入腹中。
      伽美洛汗湿重衣,仿佛经历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九千年来她受过的所有伤,累积在一起,与这种疼痛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她松了紧咬着头发的牙关,意识模糊。
      乌缇娜走向她,蹲下\身在她额心点出一星寒光,她才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没有光彩,却是她最渴望的黑色。
      “我要的东西......”乌缇娜冷冷道。
      伽美洛没有说话,她已经力气全无,只能一点点挪动右手,从袖中抖出火纹虎符,却无力交给乌缇娜,只松了手,任它滑落地上。
      乌缇娜拾起虎符,转身往空中画下一个圆,圆中是火云殿的正殿。她走入圆中,在漆黑的正殿中等候伽美洛出来。
      伽美洛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但仍无法站起,只能挪动四肢,一步一停,爬向那个圆。
      乌缇娜心头莫名一紧,闭上眼扭过头去,不忍再去看她。
      待她翻过圆的边缘,整个人跌进殿中,乌缇娜早已没了踪影,她画出的那个圆,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满室清冷,她感受到刺骨之寒,苍白的唇却咧出淡淡的笑。她黑色的双眸流出清澈的泪,流进她嘴里,她细细品尝眼泪的味道。魔不需进食,也就没有味觉,这是她九千年来,舌尖接触到的第一种味道,她识不得这酸涩的滋味,心头却直觉,这就是凡人口中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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