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之乱序之徒》秦落

25、第二四章：仙门大比（三）

　　苍狗白云，日夜交替。
　　天染浅灰，明灯未起。

　　陆语琉在宝叶莲台外遇上了被云岫仙宫一众女修包围住的林玄络。
　　彼时大比还未开始，虽不知对手真容，但因着修真界越往上修为高深的女修就越少的缘故，云岫仙宫诸女仍不愿意放过这么个难得容色脾性都入了她们眼的女修。更何况对方的父亲还是璇玑天宫现任宫主，传说自家陆长老的心悦之人。索性拉了林玄络过来，一番似真似假的问长问短。
　　而陆语琉的主动相邀，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二人避开众女修走到不远处的舍妄池边，池水泛幽痕，如临寒渊。
　　林玄络朝她一礼，心中免不了几分微妙：“陆前辈。”
　　陆语琉勾唇，做足了长辈姿态温言道：“我记得上回相见，络儿你才刚刚引气入体，如今竟已结婴。因着当时璇玑天宫封山整顿，竟一直没来得及将贺礼给你。”她一面说，一面从袖口掏出个式样简单的白玉簪来，“此物乃我多年前秘境探险机缘巧合下所得，据说曾是梦离魇尊旧物，乃防御绝佳的玄阶上品灵宝，现便送予络儿。”
　　林玄络被她这么左一句陆姨又一句络儿喊得别扭，但那白玉簪又确实是好东西，遂双手接过谢道：“络儿多谢陆……陆姨。”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为了这么个好东西，顺着对方的心思喊几句陆姨……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林玄络一面这么自我安慰着，一面去掂了掂那白玉簪，触手冰凉，像能透过这簪子描画出身殒千年的佩戴者，于是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陆语琉听她改了称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如若络儿于修炼上有些什么阻碍，可来问我，你爹虽修为强于我，但毕竟是男修，我……”
　　林玄络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人言论，这下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了，急忙打断道：“多谢陆……陆姨，如今宗门上下有玄珍师叔做主，络儿……”说到这里，想到这些年来的种种猜测，一双泾渭分明的眸底便不自觉溢出丝无奈的苦笑。
　　陆语琉蹙眉，也觉出几分似真似假的不对劲来：“上下都由玄珍道友做主？”
　　“……”林玄络垂头不语。
　　陆语琉道：“林宫主他……”
　　林玄络抿唇：“我爹……我爹闭关多年，连我，连我都是很久未见了。”
　　陆语琉眉头皱得更紧，她与林玄络这些不通宗门内里勾连关系的小辈不同，本身就是宗门长老级别人物又和林珏相识多年。尽管多年没有联系但毕竟将对方视作心上人，本来以为林珏是真的闭关修炼还在暗自庆幸对方总算迷途知返，如今……
　　掌门仍在却将一应事务俱交与门派长老管理，这么多年来不露一面，连自家女儿都难得一见，这丝毫不合常理。诚然，掌门闭关修炼之事前也有之，但这么一闭几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简直普天之下头一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陆语琉勉强一笑，暗自将刚才的想法压抑心底，只安慰道：“当年与你爹和你娘认识的时候，你娘还常对我说你爹日日不思进取，沉迷于走马斗鸡之事，修为更是毫无寸进，就连后来……那……前任宫主身死你爹被迫继承宫主之位才有了些好转，现在居然……”
　　后面的话陆语琉没有说下去，林玄络却像胸口被什么狠狠一锤似的钝痛起来，接着那些年来隐匿在心底的记忆便有几分松动的迹象。她恍惚间看到了曾经娘在的时候提及的那些和爹初相遇的往事，于是画面纷呈，时光飞返，仿佛真的回到了过去般。
　　她爹林珏乃先代宫主林珩幼弟，先先代宫主幼子，长兄林珩名满修真界成为众人称赞的男神时，他爹不过是个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小少年。于是这么个小小少年因着上头有长兄继承家业顶着的关系，便被家里人宠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林·混世魔王·珏虽然在修炼上没有什么天赋，但于卜卦演算一道却是个实打实的天才。而这位卜算天才在见到自己未来妻子第一面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娘子，小爷我是你孩子他爹，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璇玑天宫林珏林大爷是也。如何，是不是很激动啊。”
　　“……”
　　话音甫落，他就被未来的林夫人一巴掌打倒在地，附赠臭流氓三字。
　　这是第一面。然后林·卜卦高手·珏就开始了追求未来孩子他娘的漫漫征途。
　　林玄络的娘并非什么修真界名门出生，本身也不是什么修士，她娘柳梦如不过是凡世里头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甚至连小姐都不是。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丫鬟，赢得了修真界混世魔王的一颗纯洁无垢、热情洋溢、蠢蠢欲动的少年心。
　　林珏像个随传随到的哈巴狗似的利用卜卦的天赋技能将无时无刻的撩妹进行到底。终于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打不死的小强精神的保驾护航下，成功抱得美人归。
　　凡间丫鬟柳梦如偶得一梦，被踏云而来的神人接走之事，一时传为佳话。
　　自有娇妻在怀儿女绕膝，本就不思进取懒得修炼的林珏更是变本加厉，如同扶不上墙的烂泥，怠惰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有人来劝，还把那好心人给打了出去。无他，柳梦如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姑娘，连灵根都没有，更别提跨入修道大门了。林珏也不是没想过用天材地宝来搏一搏，可惜柳梦如是个不能以常理论的强人，就连修士也很少有像她那么看得开的。她不仅劝林珏不要做无用之事，连林珏给她找来的驻颜丹也懒得食用，只像每个凡间妇人般，在岁月里逐渐老去。
　　时光荏苒。
　　林珏和柳梦如就像林珏最开始说的般生了两女一子，可惜除了雷火双灵根的幼女，另外两个都和柳梦如一样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以致于那两个兄姊被他们亲娘强行送去了别人家寄养，独独留了林玄络在身边。少年不晓事的林玄络在得知过后还偷偷跑去找过那两个凡人兄姊。
　　可惜见面不识，徒增烦忧。
　　是日，回去后不善掩藏的林玄络被靠窗而坐的娘逮了个正着——她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是怎么询问那个被夕阳晕染了半边侧脸，只能依稀从温柔的目光里辨得出年轻时候风采的老迈女子：“娘，为什么要把哥哥和姐姐送走呢？大家住在一起不好吗？”
　　她娘伸手拉住她的手，轻轻笑道：“修士与凡人，终归不是一途。”
　　林玄络那时候不理解：“可你和爹……”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她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妇人，又想起依旧是个少年郎模样的林珏，还有今天看到的各有家业的兄姊，慢慢垂下眼帘。
　　柳梦如见她似有了悟，也不多说。她近来益发觉得力不从心，据说人在死前能隐约感觉到大限将至，想必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吧。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拿眼去看面前仍是少女模样的女儿，与她这个老妪相较，女儿和相公站在一处，倒反而像是对新婚燕尔。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起来，一双黑亮的眸子弯如月牙，拒绝了延寿丹和驻颜丹，她和每一个凡人一样无差别的老去，寿命不过百年而已。
　　林玄络忽然说：“娘，你……”她想问虽然娘不是修士，但为什么要拒绝可以让凡人也延寿到两三百岁的延年益寿丹，又为什么要拒绝可以让容颜不老的驻颜丸，这些东西对于当时的璇玑天宫小公子而言，不过挥挥手就能拿到的东西罢了，如果是出于麻烦之类的考虑，大可不必。
　　柳梦如却像知道她要问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呢。”
　　“……”林玄络一愣。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
　　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三百年，凡人的寿元总会停止，而于寿命可说只要不殒落一直进阶活个数千年也不在话下的修士而言，仍然不过弹指一挥间。
　　“……和我们在一块儿多过些日子，难道不好吗……”林玄络嗫喏道。
　　柳梦如说：“没有谁能陪谁到最后，这个道理，你应当早日明白才是。”
　　“……”林玄络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自家娘说话时日薄虞渊的景色过于凄冷，还是话语里包含的意思让人没来由地悲伤。她只是觉得忽然胸中大恸，继而便泪如雨下。
　　“人生在世，独生独死，独去独来。”柳梦如站起身看向窗外，像是又看到了初见时那个俊美无铸的少年——她无法成为他人生道途上的终点，那就让她俯下身做个短暂的接续好了。就算今后时过境迁，这段过往逐渐被岁月的尘沙掩盖，也希望他在回想起这么一段时，不哀不伤。
　　林玄络止住哭泣，忽有所觉。
　　柳梦如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她伸手紧紧握住对方，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对方就要这么乘风离去，从此九天十地，红尘紫陌，再寻不到那个身影。
　　柳梦如笑了笑，脸上沟壑纵横，勾连一处：“瞧瞧，都哭成个小花猫了，等你爹回来见着，又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林玄络羞赧道：“爹才不心疼我哩，他只会问是不是我惹了娘生气然后过来做娘的打手。”
　　柳梦如扬眉，外间一道颀长的身影顺势缓步走入，就像几十年前这么突如其来地闯入她的世界般。柳梦如看着那张几十年也不曾变过的面庞，心口一痛——怎么会，不想和他多在一起些时日呢？可终究是会分别的，到那时，不过更添哀戚罢了。她无意成为心上人胸中一道积年累月想起就会疼痛的伤疤，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藏在他的回忆里，偶尔他想起她，也不过浅浅一笑罢了。
　　“既然回来了，那便开饭吧。”柳梦如说。
　　……
　　这日之后，柳梦如的身体便每况日下，无论林珏怎么劝，她都像铁了心似的拒绝用任何跟修真界有关的东西将这半只脚已进了棺材的命挽留下来。
　　到最后无论是林玄络跪在床前声嘶力竭的请求，还是林珏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满载着连天空都填不满的悲伤，都无法撼动病床上的老夫人一星半点。她穿着华丽的裙装，微笑的样子就像每一个体面的凡间老妇人躺在床榻间与亲人作别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年过得舒心，岁月并没有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打磨得浑浊不堪。
　　“玉郎。”
　　她喜欢这么喊林珏，并且已经这么喊了七十三年。
　　林珏将她从枕头上扶起，让对方轻轻靠在自己胸前。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她背脊的模样，和新婚时毫无差别。
　　仿佛她还是那个二八少女，他也是那个风流少年。
　　然而时过境迁，少年还是当日少年，少女却已垂垂老矣。
　　“其实我本来是想和旭儿和缨儿一起回去的。”柳梦如慢慢说。
　　林珏身体一僵，努力维持着平静语调：“嗯。”
　　“可我还是舍不得，对不起。”柳梦如伸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两只手摆在一处，一只满是褶皱，皮肤松弛，另一只光圆玉润，白皙修长。
　　“要是……”
　　林珏身体一颤，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对方的下文。
　　——要是你也是个凡人就好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手拉手，生同衾，死同穴，死生与共。
　　——要是我也是个修士就好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云游四海，仗剑长歌，做对神仙眷侣。
　　——要是……
　　然而没有那么多要是，终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但临到头来，哪怕真的只是一月，一天，一个时辰，她也想多陪在这个人的身边。可她不能。她的生命那么短，而他的生命那么长，两百年又怎样呢，终究会离开，终会有今日，时间越长，离别来了，越是痛彻心扉。她是死了一了百了，就算有所谓转世，转世过后的她，也不再是现在这个她，可那时候，他怎么办呢？
　　“我还记得，你见我第一面，就说，你是我孩子他爹，乃玉树临风的璇玑天宫林大爷，我以后会和你生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柳梦如笑起来，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油尽灯枯的虚弱。
　　林珏也笑，眼里却有泪悄悄涌出：“是啊，孩子他娘，我是你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孩子他爹，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了。”
　　“真好，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真像……做梦一样……”柳梦如说着伸手去拉跪在床边的女儿，然后将父女俩的手拉在一处，三只手交叠，而她自己的则放在最上面，“对不起……”
　　林玄络早已泣不成声，林珏嘴唇翕动一下，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碎：“……该说这句话的人，明明是我才对……再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了，我的傻姑娘。”
　　“……”
　　怀中人，再无声息。
　　明灯初起，朝霞升空。
　　又是一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