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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负如来不负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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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大唐圣僧品格高洁,为普渡众生,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二十二卷真经。立地成佛。其座下三徒,悟空、悟净、悟能同得正果或阿罗汉果,出三界六道,位列金身。
可是从哪里出了错?猴子终究是猴子,哪怕修得腾云驾雾七十二变,也依然是畜生,懂不得七情六欲,人心变化,更想不出故事走歪的起点。
他原本是不服他的。
一介凡胎,就仗着那么一段咒语,一个金箍,硬生生逼得他卖命保他。这一路上捅娄子的是那和尚,善后的是自己。得大因果的是和尚,捡冷菜残羹的是自己。就连理直气壮的都是那和尚,而自己,不过是个作恶的“泼猴”。
他是恨的,恨起来的时候,恨不能啖他血肉。可他又是服气的,这一路,他看着他被信任托付的欺骗,被赤忱以待的伤害,被倾尽相助的误会,被舍命维护的出卖,看着他从懵懵懂懂一腔热血变得透彻冷静。他总该明白了的,这一次总会明白了的。猴子摸着自己从石头里生出来,历经了千年冷暖的心想,这肉眼凡胎的和尚,他总会明白一切他想渡的众生不值得渡,他想救的万物不值得救。猴子恶毒而嘲讽的期待着,期待着那和尚明白这一切的一天,期待他怜悯慈悲的脸出现裂缝,期待那些裂缝中爬出仇毒和怨恨。
可他始终没有等到。
他看着和尚受尽磨难,看着他学会圆滑和周旋,看着他学会看破不说破,他看着和尚成长成了另一个样子,却没等到和尚心里的火种熄灭。
然后慢慢的,他好像就服气了。
猴子守着这火种的日子久了,就好像自己也生出了希望,将那些啖肉饮血的日子封藏,似乎自己也变得道貌昂然起来。他学着人的样子幻化,穿上衣服,收起獠牙。他觉得自己可能变成了人,学会了人的礼仪。他发现和尚也是喜爱他这些变化的,这让他越发高兴起来。
师徒相敬,原也是好的。
可他忘记了,他就是猴子,装得再像人,他也是猴子。
他将他视为珍宝,妥善收藏。可护了太久,渐渐就忘记,珍宝并不是他的了。猴子怎么对待自己的珍宝?藏起来任谁都不能找到,或者干脆利落的吃掉。他看和尚的目光越发深远,藏着神佛鬼怪都无法发觉的暴虐——他想把他藏到花果山最深的瀑布中,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想要撕裂他,吞没他,让那永不熄灭的火种只能温暖自己。午夜梦回,他隐去自己的身形一遍又一遍偷偷描绘和尚的眉目,他渐渐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崇高的理念,也渐渐比任何人都渴望他的赤子之心,更渐渐懂得,他永远不会属于他。
同行的猪妖第一个猜到他的心思,那猪妖本是个多情种子,经历得多了,似乎也比旁人看透得多。他把猴子当作一个笑话,嘲笑他小心翼翼进退维谷,又隐秘的藏了些期待,也不知道期待的是什么。猪妖给龙马和鱼妖讲凡人的戏本,讲桃花扇牡丹亭,讲有人无情偏做痴情,也有人多情偏做无情,情情爱爱弯弯绕绕,也不知暗喻的谁,讽刺的又是谁。猴子恼羞成怒,便将他一通好打,猪妖一边求饶一边调笑,嘴里还时刻不忘记讨上两句便宜。有时他们闹得狠了,和尚便来劝架,他总是拉着猴子走到另一旁,来来去去也只会说什么“你二师弟就是这么个德行,你不要恼他了”之类。猴子便梗着脖子生气,说猪妖那厮带坏小师弟们,该打。
“不忘初心,又怎么会被戏文蛊惑。”和尚扭过头,轻轻的说。于是猴子想问他,那你的初心呢?纵然不会变,那又会不会多一些念想,亦或者少一些执着?
有时候,猴子觉得和尚待自己,也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有时候他觉得是孤独五百年后产生的幻觉,可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不同真实得灼人。和尚总是记不住他身如玄铁刀枪不入,每次从妖魔鬼怪处逃出来总抓着他一通检查有无受伤。和尚也记不得他饿食铜丸渴饮铁汁都能活,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总要多讨上些香蕉蜜桃,好像猴子就该吃这些一样。和尚更记不住他七十二般变化,要什么装扮就能怎么装扮,夜夜得了空闲,便挑灯缝补他那虎皮围裙,针脚密密的压了一圈又一圈,生生缝到猴子心坎里。
明明他们刚开始相处的时候,还是剑拔弩张。
再后来,他们到了女儿国。女王是个曼妙女子,又真心相留,和尚不过凡人,应对难免仓皇失措,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才一愣神,女王便扯着和尚袖口到了内舍。猴子气得要追上去抓人,猪妖赶忙拦着,扯着猴子的耳朵低声道:“他若是一心求佛,便不必抓。他若无心向佛,更不需抓。猴子,你可明白了?”
是啊,他早该明白的。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
“我原本是妖。”猴子咬着牙道,“我以为做了人,能离他近一点。”
“怎么可能呢?”猪妖笑他,“你都几千岁了,还看不明白吗?”
人便是人,妖便是妖。魔便是魔,佛便是佛,三千殊途,何处同归?可猴子不甘心,他从来学不会甘心。不甘心生老病死,所以拜了菩提。不甘心默默无闻,所以闹了天宫。不甘心岁月蹉跎,所以认了和尚,踏上西行。到现在,他也不甘心。就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不甘心的是什么,不明白自己能争取的是什么,他就是不能认这个命!
他掰开猪妖的手,把宫人的呼叫和猪妖的叹息抛在脑后。他闪入内舍,便看到和尚仓惶的逃,还让袈裟绊住了脚,他冲上前,让和尚滚进自己怀里,不被铺地的石板磕伤。猴子显出妖性,冲那女王露出青面獠牙,可女王全不惧怕,衣裳不整,却仰天长笑:“你修的什么佛,求的什么经?!你连你自己都渡不了!哈哈哈哈哈!渡不了!!”
“走。”猴子被和尚抓紧,他只得收了獠牙,听从命令。他想质问女王,让她说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想质问和尚,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破碎,可他什么都不能问。这是猴子第一次感到无力,他从不感到无力,和天兵斗的时候不会,和妖魔斗的时候也不会。他一贯知道如何使用力量解决麻烦,却第一次发现,力量在人心面前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新鲜得让人恐慌,让人迫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抓不住。
直到凌云渡,他告诉和尚将脱去凡胎,红尘三界过去种种与他再无关联。和尚对着河水愣了许久,突然问他,今日种种,过河之后,都再无关联了吗?
“对。”猴子答他。他看见和尚从水流中收回了视线放到他身上,和尚目光明亮,却深不可闻。他突然有种预感,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得到什么,又或者会失去什么。他看见和尚翕动嘴唇,突然想让他别说,又舍不得不去听。
“那日,女王说我心里放了一个人,我放不下他,就渡不了自己,更渡不了世人……可是,如果有人,能为你生,为你死…那你很难不把他放在心里。”他听见和尚说,语调平稳,就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你来找我,我很高兴。”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敌不过这一点高兴。
凌云渡水流太急,白雾弥漫,猴子伸出手,穿过水汽、白雾、和生死,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他红着眼跳下水,却见那无底船上,立着一位白衣僧人,笑容慈悲,目光疏离。
佛祖说他炼魔降怪有功,可加大职正果,为斗战胜佛。
猴子说,我不要。
不要正果,不要长生,甚至不要灵智。
爱别离,求不得。
不如归去,也算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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