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青玄》平生塞北江南

4、第四章

　　峨嵋山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打从发英雄帖的那一日起，山下的追风客栈便是朋盈客满，喧嚣的吵闹声随着风升上来，把寂静的山顶都染上了几分俗世之气。
　　山风呼啸，月华如霜。
　　断崖之上赫然立着一道白影，衣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飘飘如仙人，可面上的薄纱却不曾动上半分。
　　她凝眸看着脚边近在咫尺的深渊，突然纵身往下一跳。
　　身后的阴影处极快地掠出一个人，动作迅猛如电，眨眼间已经追上胭月，伸手要去拉她。
　　胭月手一挥挡住来人的手，秀足在崖边上一踏，下坠的身形立时止住，借力向上飞去！那人便也跟着她往上，两道轻飘飘的影子重新落回崖上。
　　“白二公子前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难道是嫌我峨嵋不知礼数？”胭月正对着他，淡淡道。
　　月冷，人更冷。
　　白航苦笑：“胭月，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云山庄，白航。
　　白云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他的主人名叫白隆，然而正经提起他的名字来，江湖上知道的人却不多。白云山庄的名气，来自它的女主人——当朝信王的爱女，圣上亲封的柔嘉郡主。那可是正经的金枝玉叶。
　　却如何会下嫁给白隆？说来也是一桩佳话。
　　自太祖以来，诸亲王弱冠后皆要前往封地。信王自然也不例外。当今登基后，请诸王入京，信王一家来京的路上遇到了匪徒，幸得当时在外游历的白隆相救。当今听闻后，大赞白隆为人，大笔一挥，就成就了一桩英雄救美的佳话。白云山庄原本不过是个小庄子，自此却渐渐壮大起来。只比起四门八派到底少了些底蕴。
　　白航，乃是柔嘉郡主的幼子，行二。念着他母亲的身份，江湖中也尊称他一声白二公子。
　　胭月眼神清寒，亮得像旷野夜幕上空的星，徒照着荒凉一片。
　　“你不该来。”
　　白航又苦笑，对着她，他除了苦笑之外毫无办法：“是，我不该来。”
　　胭月静静看着他，不用说话，白航就知道她仍旧在问自己来干什么。他叹气，耐心跟她解释：“母亲说我年岁不小了，不能在家蹉跎，叫我来拜个师傅长长见识。”
　　“郡主属意哪派？”
　　白航面上浮现出难色，挣扎了片刻之后才不情愿地道：“母亲说，有哪派能看上我，就让我往哪派去。”他偷偷觑胭月一眼，见她眼带笑意，也跟着傻笑起来，“可惜峨嵋派不收男弟子，不然我一定和你一起。”

　　叮。
　　一道白光闪过，白航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
　　胭月重又恢复冷然，淡淡道：“夜深了，白二公子回去休息吧。”
　　白航看着地上那枚银针，不进反退：“倘若有一天，我能打过你，你会不会嫁给我？”
　　“如果你可以的话。”
　　她没直接拒绝！
　　白航握了握拳，眼睛亮得像流火，透着少年独有的炙热明亮，“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得了这句话，总算肯回去睡觉，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一眼就让人看出他的高兴。
　　“你不该骗他。”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胭月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子，语气冷嘲，“我若不骗他，他肯走？”
　　男子脸上带着一张猛鬼面具，在夜里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凉森然。
　　“他会当真。”
　　“与我何干？”她不耐烦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畜生对你动手了？”
　　“下了些绊子，无关痛痒。”
　　“那就好。这次英雄会，一定要拿到朱连水手里的清心丸。逍遥门的《鬼斧神工》你已经拿到手了？”
　　“嗯。”
　　胭月总算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她抚上脸上轻薄的面纱，喃喃道：“这么多年，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满门的血，满腔的恨，终是到了清算的一天！
　　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头困兽不断撞击着断崖空谷，细细聆听，似乎还能听到其中夹杂着的凄厉惨叫，一如这十多年来时时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

　　青玄门赶到峨嵋山下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好是廿五日。
　　在山下迎接的人，是峨嵋派静慈师太的徒弟，名叫付雨，论辈分尚在胭月之上。只是她天赋不高，苦练多年，武功也只勉强称得上尚可，要做峨嵋派的掌门，自是不够的。慈悲师太倒也体恤这个师侄，峨嵋派一应俗务皆交由她打点，也不算失了大弟子的面子。
　　“付雨拜见谢掌门。”付雨一袭粗布青衣，抱拳行礼。她年轻时面目尚算清秀，但她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容貌不再，却多了一份过尽千帆的淡然。
　　谢天成翻身从马上下来，朗笑道：“是付师侄啊，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谢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含着三分笑意行礼，“谢威见过付师姐。”
　　付雨颔首回礼，却并没有搭话的打算。谢威脸上的笑慢慢落下来，袖子拢拉下来，恰好遮住他用力攥紧的拳。
　　“师傅已命人准备好厢房，请谢掌门等人移步。弱心，前去带路。”
　　“多谢付师侄。”谢天成让人把剩下一辆马车赶到前面来，“往后的日子还要在贵派叨扰，这些薄礼万请收下。”
　　“这……”付雨一怔，露出一个淡如烟尘的笑来，“谢掌门客气，峨嵋派铭记在心。”
　　这些日子来的名门大派不少，可礼数做的像青玄门这样足的，却是寥寥无几。怪不得是四门八派里头顶尖的，青玄门确有这个资格。
　　若是……指不定青玄门还能一跃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
　　实在是可惜了。
　　付雨看着青玄门远去的背影默默一叹，又恢复到原来的面无表情，等着下一拨来访的人。

　　追风客栈，峨嵋分号。
　　镶边招牌上鎏金黑底大字龙飞凤舞，气概不俗。峨嵋分号的掌柜铁扇方铁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标志性的铁扇子。他脸微圆，眼睛奇小，两道浓眉挂在那双小眼睛上方，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确实有不少人对他笑，不过那都是客气的笑、谄媚的笑、讨好的笑，却很少有人敢嘲笑他。一来，是他铁扇子的名号响亮，二来，则是因为他背后靠的这座大山——皇商穆家。江湖人武功再了得，轻易也不肯招惹官府。道理实在简单：双拳难敌四手。凭他再怎么厉害的人，能敌得过刀山箭雨、万马金戈吗？因此，穆家才能在江湖中屹立不倒，分号开遍焱国各处。

　　“方掌柜”
　　“谢掌门”
　　两人见过礼，方铁奇手里的铁扇晃得虎虎生风，小眼睛扫了一圈，笑道：“我听说这回谢韫谢少侠也来了，怎么不见他人？”
　　谢天成笑容不变，让谢威去请谢韫下车。谢威不甘不愿地走到马车旁，大声道：“谢韫师兄，师傅请您下马车。”
　　一语如投石入水，惊起一片波澜。

　　二楼的窗户刷刷刷地全打开了，挤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谁，我没听错吧？”
　　“谢韫？青玄门谢韫？”
　　“哪呢哪呢……哎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别挤我脑袋！”
　　“挤你脑袋怎么了？我们看谢少侠也就算了，你一个大老爷们跟着起什么哄！”
　　“%……￥#@￥#%”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谢韫下了马车后，化作一声长长的抽气。

　　那是一张英挺俊朗到了极致的脸，剑眉星目，薄唇含笑，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眉尖那股淡漠气。他一袭锦蓝长袍，玉冠束发，平添几分清华贵气。
　　不愧是惊才绝艳谢家郎！
　　“方掌柜。”他行礼，行动处如春风拂面，令人倍感舒适。
　　方铁奇脸上的笑深了几分：“谢少侠一别经年，风采似乎更甚往昔。”
　　他的笑很真诚，说话的时候也很真诚，真诚得让人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谢韫武功已废的事。
　　“哪里，倒是方掌柜面色红润，想来是积年福运通畅，身子康健呐。”
　　薛纯下车时方才震惊到失语的众人已然恢复了不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和谢韫一辆车下来？”
　　“呷，你连谢韫都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她呢？她呀，就是和沈黛、冯素翎、水清浅齐名的江湖四美之一，人称‘琵琶一曲花雨漫’的琵琶女薛纯。你看她的袖子广袖流云的，里头指不定藏了多少暗器呢！”
　　“四美？”旁边有人插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定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自己评的。我看这什么薛纯妩媚风情不及沈黛，清傲才气不如水清浅，更别提和武林第一美人冯素翎比肩了，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你懂什么……！”开头那个介绍的人不乐意了，冷笑连连，“凡夫俗子之见，不堪一提！倘若薛纯果真如你说的这么不堪，怎么谢韫这么多红颜知己，偏偏只有她长伴在侧？”
　　“咦，不是说薛纯本就是谢韫的婢女吗？”
　　“你见过哪个婢女有薛纯这般风光？”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谢韫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身旁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