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灾无难到公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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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荆州府没有不知道曹家少爷曹平章的大名的。
曹老太爷五十岁上才得了这颗晚香玉，宠爱得什么似的，从来富家子弟多纨绔，曹平章却不。老太爷请了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沈容常给他当开蒙先生，日日拘他在家里读书写字，决不许出门半步。荆州府是什么地方？湖广熟，天下足。此处繁华绮丽那是不消说的，秦楼楚馆遍地皆是，曹平章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一副玉面朱唇的好模样，万万不能断送在醇酒妇人手里。沈容常亦爱惜曹平章聪慧伶俐，告诫曹老太爷，自古读书人能不能成事，全在这血气方刚的几年，若能收敛心神，把心思都倾注在经书对策上，令公子金榜题名指日可待。曹家世代经商，钱财有余，地位不足，曹老爷苦于官场中没有门路可走，年年不知砸了多少金银铺路。若此番鸡窝能飞出金凤凰来，真是家门之大幸。少不得央求沈容常多花心思指点管教。沈容常给他指了条明路，早早给曹平章定下亲事，令他知道将来终身着落，便不至于胡作非为。
这其实不算什么灵丹妙药，但凡大户人家公子，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娶正室之前，必有通房若干，教他通晓人事，将来洞房花烛，不被人笑话是童子鸡。只是曹家有一桩说不出的苦楚。原来除曹平章外，还有个大少爷平意，她娘生他时气血亏损，先天就带了不足之症，不单外貌有缺憾，更添了一个花痴的病症。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逢人就宽衣解带，追着府里的丫鬟老妈子要亲亲。若新媳妇进门，家丑势必要外扬，此尚不足畏，要是阴差阳错，犯下什么□□丑事，那可真是有苦说不出啊。曹平章的婚事于是就一拖再拖，直到嘉靖三年的立春。
这天下午，曹老太爷外出收账，二公子平章早早同几个同窗踏青赋春去了，眼看又是一年春天，老太爷唯恐平意独自在家干出什么荒唐事，将他送到自家绸缎庄里玩耍，命管家好生照看。彼时荆州风行芙蓉妆，女子无论妍媸都喜挽个高高的发髻，斜簪一朵白芙蓉，弄得满城戴孝，遍地素衣。曹家做的是女人的生意，绸缎庄里少不得备下些钗环首饰，至于白芙蓉，更是直接在后院里种了几株，愿意那枝，就新鲜剪下来赠予客人。老管家年叔拣了最高开得最好的一枝芙蓉递给大公子平意：“平意，自己去后院玩去。”曹家有意隐瞒这位大公子，对外只说曹家独子平章，对于平意，则是遮遮掩掩，索性连个名份都没有，阖府上下只叫他平意。平意接了芙蓉花，也学女子模样簪在鬓角，坐在后门的台阶上唱些稀奇古怪的曲子。
平心而论，曹平意一副皮囊丝毫不输乃弟。他的皮肤是男人不该有的白，睫毛是男人不该有的浓密，右颊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还喜欢穿鲜艳衣裳。于是小道士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错认他是个女子。
“无量天尊。女施主，敢问城里曹府怎么走？”
小道士从瀛洲来，师父让他带一封信给荆州的曹老爷，海上颠簸了三天后他又搭别人的货船一直沿江到码头。城里道路星罗棋布，阡陌交通，小道士在这一片绕了三个圈还没找到曹家，因而有此一问。
平意抬头看他，这个人的衣裳灰扑扑的，不好看。一向看脸的曹平意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去数芙蓉花的花瓣：“一，二，三，四……”那芙蓉花花瓣繁复，他数到十便数不下去了。一怒之下把所有的花瓣都扯下来，留了一个光秃秃的花梗，重新簪在头上。
小道士看见他喉结，知道是个男子，又见他举止异常，显然是个痴儿，合十道了歉就要往前走。走了两步路，又折回来：“施主，你我也算有缘，这面锦字牌便送与你，只盼施主逢凶化吉，前途坦荡。”说罢从鹤氅里摸出一面纯金打造的小牌，上书“强极则辱”四字，给他系在脖子上，掖进衣襟里。他方才起手一算，此人命格时隐时现，合该一辈子软弱怯懦，更兼后续无力，犹如风中垂柳，任人攀折，纵然命里富贵，也经不起小人消磨。他落得如今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出家人心底善良，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出手相救，却不知无心之举从此改了曹平意一生命数。
管家在前院哪里知道这许多变数，只管黄昏掌灯时分命人将平意装进轿子里送回府中。说来也是巧合，那抬轿的四个轿夫原本是家中家丁充当的，谁知其中一个叫焦二的老婆临盆，临时叫了自己小舅子来顶缸。他小舅子乃是有名的一个酒鬼，下午同几个狐朋狗友多喝了几斤黄汤，札手舞脚地来抬轿子。原本在平坦的官道上尚可应付，前几日春雨绵密，冬雪融化，山洪冲垮了朱雀桥，临时搭了一座吊桥横在路边。这人一不留神，左脚踩右脚，把个曹家少爷跌在了河里。这下众人都慌了神，纷纷叫救人，只是嘴上喊得热切，手脚却是半分也不肯挪动的。山洪汹涌，水势未退，谁敢冒那个危险跳下去？还是领头的一个轿夫道：“事出巧合，咱们兄弟也不是有意为之。如今人也没了，救也救不得，河道里多的是怪石嶙峋，只怕撞破了脑袋一命呜呼也是有的。我看曹家对这个少爷不甚关心，未必就要我们偿命。还是先回府去报告了老太爷，明早派人来打捞是真。”话里话外，竟是已经将平意当做了死人。他这番话在情在理，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众人听了纷纷附和。连夜回了曹老太爷。
彼时曹府来了贵客，府内灯火通明，老太爷亲自斟茶，递给客人。你道那客人是谁？原来就是白日与曹平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道士。他蒙人指引，顺利将书信送达。那老太爷拆信阅毕，神色凝重，要留他用晚膳，说有事相询。
曹老太爷屏退众人，单独在花厅里开了一桌素斋，冬菇竹笋汤、五香豆腐、青江菜，尽是些素净平易的菜色，不事铺张。老太爷给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趁机问他：“纯阳道长可还安好？”
小道士答道：“家师身体康健，曹施主不必挂念。只是年前家师闭关精修，如今观里是定阳师叔主持事务。”
曹老太爷心说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故意道：“纯阳道长向来豁达清通，突然闭关，必定是有所参悟，恭喜常允道长，有师如此，辟谷飞升指日而待啊。”
名唤常允的小道士皱了下眉头，才缓缓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家师闭关，实是迫不得已，实非幸事。都怪那姓董的……”话说到一半，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当下打住，只管低头扒饭。曹老太爷是何等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肚子里的弯弯绕比这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多得多，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明白了八分。管家来的正是时候，曹老太爷握拳清咳一声：“道长慢用，舍下有些琐事，这就是去看看。”
一路走到花园中，曹老太爷才问：“什么事？”老管家这才禀报了大少爷落水的事情。孰料老太爷听了一半，抬手打断他道：“这个孽子，要是真去了，也是他的造化。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先挑府里几个身手好的家丁，到马厩了牵几匹好马，连夜到渝州去，打听一个叫唐蝉衣的女子，若有消息，就带回来。不要走了消息，切记，切记。”管家见他浑不关心平意的死活，心里也是一松。若不是大少爷自小就糊涂，嫡长子出事，断然不会这么容易了结。哪怕他糊涂，只要夫人在世，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淹死在河里而坐视不理。同样都是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少爷不得宠，那也是他自己的命。老管家叹了口气，自去后院点了五个强壮家丁，连夜去了渝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灾无难到公卿（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