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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章 往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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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骄阳似火,黄沙漫漫。
日头炽热,将天空照得惨白。
饶是我座下的这匹汗血宝马,都快要受不住了,口冒白沫,连连嘶鸣。
父王和龙泽将军出城去了,我对他的这匹宝马觊觎已久,正好给它个机会一展英姿。那句中原的俗语怎么说的来着?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我骑着马儿来到孔雀河边饮水。盛夏时节,天山雪水融化,沿祁连山蜿蜒而下,造就了孔雀河水的清澈甘冽。我弯腰去鞠水,一低头就见纯净的水中映着一道彩虹,我望着天际,红橙黄绿,七彩琉璃,水乳交融,很是美丽。我不自觉地驾马向那彩虹奔去。
我知道那是蜃景,是大漠中的物体反射了太阳的光所生的幻影。父王告诉过我,在大漠中,有许多商旅和过客就是被这虚幻的景象蒙骗,走向了错误的绿洲和水源,葬身沙海。
我总是趁父王不在的时候偷跑出来游玩,对这片大漠很是熟悉,阿尔松又教过我找到这蜃景真正所在的方法。
我在热气腾腾的沙漠里奔走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这彩虹的所在。那是一块彩色的透明石头,折射了太阳的七彩光辉,映照在天际,恰好给我瞧见了。
我翻身下马,奔跑着去捡那宝石。走近了才看清,那宝石竟搁在一只手中。那是一只白皙的手,手的主人双目紧闭,周身几乎被黄沙掩埋。
我叹一口气,又一个大漠中迷途的可怜人,你就好好安息,让我带着你的宝石继续上路吧。
我伸手去拿那手中的宝石,那手竟动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了宝石。
这可怜人还活着!
我手脚并用扒开黄沙,是个可怜的少年。
那可怜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嘴唇皲裂,眼睛都睁不开。他用力地张了好几次嘴,才说出了一个字:“水……”
我解下马上挎着的水囊,递到他嘴边。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他真是比大牦牛还能喝!
水囊见底的时候,他也睁开了眼睛。
我高兴地说:“你醒啦!”
他淡淡地说:“你踩着我了。”
我这才发现,他一只手还埋在黄沙下,我一只脚竟然一直踏在他这只手上,连忙跳开了几步。
虽然他浑身都很脏,但他的手还是很白皙,像雪域圣山上的雪一样白。我忍不住赞叹道:“你的手可真白!”父王说,大汉国山川秀丽,气候宜人,只有中原人才有如此白皙柔嫩的皮肤,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是个中原人。
他从黄沙下抽出手,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行去。
“喂,你要去哪里?”我朝着他喊。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努力向前挪动着步伐,深一脚浅一脚,步履维艰。
我望着连绵起伏的沙丘,说:“我打赌你走不过第一个沙丘。”
他闻言,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黑很黑,比孔雀河底的墨玉还要黑。
他盯着我,问:“你知道怎么走出去?”
我说:“我从小就在这里玩耍。你要回中原?是去长安吗?”我父王手下的龙泽将军去过很多次中原,我知道长安是中原最有名的一座城,那里住着一个很凶很凶的皇帝。
他还是很虚弱,在沙丘上坐下来,指着西边,问我:“那里是哪里?”
“往西不远就是楼兰,我家就在那儿。再往西还有乌孙、大宛、大月氏、小月氏……”
不等我说完,他指着西北方向问我:“那边呢?”
“匈奴。”
他想必已经辨明了方向,指着东方问:“那里是长安?”
我点点头:“嗯,再往东是阳关,然后是玉门关。我见过很多带着丝绸茶叶饰品的商人从那里来,但我没有去过。”
他想了好一会儿,说:“带我去匈奴。”
“匈奴?你去匈奴做什么?”
“你害怕的话就算了。”他还是那副冷漠样子。
“害怕?”我奇怪道:“匈奴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匈奴那边环境恶劣,寸草不生,又老有流沙镇和沙尘暴,实在不好玩儿。你要是去旅行,还真没有什么可看的。”
他眼中闪过诧异的神色,问:“你经常去匈奴?”
“是啊,我父……阿爹出门的时候总带着我。姐姐喜静,不喜欢带我去外面玩,我就经常去和那边的王……少爷们玩。”我指向北方,拉起他欲向北行去。
他却指向匈奴南边,说:“我要去那里。”
我摆着手说:“这大漠哪里都能去,唯独那边去不得。我阿爹说匈奴南面的边境铁骑最是勇猛,刀剑无眼,凡闯入者,”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格杀勿论!”
“所以你怕了?”他淡然道。
“我才不怕呢!”我大声说道,“我早就偷偷去过好几回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小袋碎金子,说:“只要你能带我去,这些都给你。”
我指着他的宝石说:“我不要你的金子,我只要这个!”
他紧紧握着宝石,说:“只要你带我去匈奴,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就这个不行!”
我跺着脚,说:“那就算了!我要回家去了!没有向导,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等着葬身沙海吧!”
应该是“葬身沙海”这严重的后果吓到了他,他拿起宝石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地递给了我。
我拿起宝石,对着太阳看了又看,很奇怪的材质,坚硬得像石头,又轻薄得如水晶。雨过天晴才会有彩虹,大漠雨水稀少,彩虹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我看着这将彩虹的流光溢彩凝固成永恒的宝石,赞叹道:“哇!好漂亮的彩虹!”
“可以上路了吗?”他站起来,冷冷地说。
中原有句话叫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既然收了他的宝石,自然有二十万分的义务帮他解决难题。
我翻身上马,伸出手对他道:“上来吧。”
他犹豫着不肯上来,道:“我们共乘一匹马?男女……男女……不清。”
我纳闷道:“不骑一匹马,难道你打算跟在马后面跑?我倒无所谓,但估计你一个月都到不了匈奴。”
他听我这么说,毅然决然地跨上了马。
他刚跨上马,忽然吃痛,大叫一声,“哎哟!”即刻掉下马去。
我哈哈大笑:“翱翔,你又顽皮啦!”
我摸着怀中探头探脑的鸿雁,说:“这小鸿雁的妈妈被沙依所伤,我便收留了它。它是在对你表示亲热呢。”
他揉揉屁股,重新跨上马坐定,但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暗笑,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和牛肉干,递给他:“刚才你喝了太多水,再吃东西容易出危险,很多旅客本来已经得救了,结果一下子大吃大喝,竟生生被撑死了。饿坏了吧?快吃吧!”
他接过干粮,轻声说:“谢谢。”
我解下水囊给汗血宝马喂了水,一拉缰绳,说:“宝马,就拜托你啦!”
他默默吃着东西,一路无话。
我们走了半晌,到了一处小绿洲,我一拉缰绳,宝马便会意驻足。
我说:“今天的目的地到了,就地休息。”
他问:“天色还早,为什么不走了?照这个速度,何日才能赶到匈奴?”
我踩着脚下滚烫的黄沙,说:“现在这个温度都可以烤肉了,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肉干的话,就保存体力,等月.色.降临,再连夜赶路。”
他不再说话,走到绿洲中的水洼处去梳洗。
宝马在绿洲里踱步,兀自饮着水啃食着水边的野草,我也走到水洼边打算洗把脸。
平静的水洼上突然泛起涟漪,冒出一串串水泡。
“呀!有鱼!”我心下大喜,蹬掉靴子,挽起裤脚和裙摆,跳入水洼。
我取出英吉沙小刀,咬在牙间,赤足立于水洼中央。天气炎热,地下水蒸发得厉害,这水洼并不深,我看准方位,手起刀落,拿起时刀上已经扎了一条鱼儿。应是久未见人,这些鱼儿并不甚会躲藏,我如法炮制,眨眼间已经捉了五六条小鱼儿。
“有鱼吃咯!”我欢呼着跳出水洼,却瞬间呆住。
他已经梳洗完毕,长身玉立于我面前。散乱的长发整齐地束起,他的脸如白璧般无瑕,鼻翼高挺,眼睛明亮如大漠夜色里的启明星,衣衫依旧褴褛,但这大漠如此的灿烂日色也掩盖不了他的风华无双。
我的心蓦然急跳,张了半天口,脱口而出:“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又像下了很大决心,说:“刘缌。”
我热得口干舌燥,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张口道:“我叫罗兰。”我父王说,按照中原的说法,我们的姓氏是楼兰,可是“楼”似乎不在中原百家姓氏之列,所以给我起名为罗兰。
“你会捉鱼?”他看着沙地上的小鱼,问。
那几条鱼儿被我扔在滚热的沙地上,离了水,此时早已一动不动。我拿出英吉沙,三两下将鱼儿们开膛去肚,说:“你有口福了,今天就来个一鱼两吃。”
我拿出随身带着的盐巴,细细抹在五条鱼儿身上,父王出远门的时候,我有时候就在大漠里游荡,好几天不回家。出门在外,孜然、辣椒都可以少,唯独不可以少盐巴。
我拿起三条鱼用树叶包了,埋在沙堆里。又拿出火绒生了火,其余的三条拿树枝穿了,驾在火上慢慢烤着。
不一会儿,鱼就被烤至焦黄,香味扑鼻,沙堆里的鱼也焖熟了。
我从沙堆里挖出鱼,拣了一条,用树叶包了递给他,又拿了一条摊在地上,小翱翔立即从我怀里跳出来,津津有味地啄着小鱼。
他盯着翱翔,说:“你的雁儿真奇怪,还会吃鱼。”
我得意地说:“谁让它有个会捉鱼的主人!它可贪吃了,不过我阿爹不让我给它吃肉,我只能偷偷地把我的那份儿分它。”
行了大半天的路,我俩都饿了,鱼肉就着馕饼,狼吞虎咽。我一边吃,一边连连说:“嗯,好吃!真好吃!”又咂着嘴道:“可惜,比我们罗布淖尔的鱼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刘缌喉头一动,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向远方,陷入沉思。
两个人风卷残云,瞬间吃掉了四条鱼,就只剩下一条鱼儿了。小翱翔也已经把鱼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根惨白的鱼骨。
我将最后一条鱼递给刘缌,他摇着头不肯吃,说:“我吃饱了。”
我硬把鱼塞给他,大声说:“我是向导!一切听我安排!保存体力,不要拖我后腿,我命令你,吃了!”
他这才接过鱼,默默地吃了。
吃完了鱼,我走到水洼边去洗手,抬眼看见几株绿色的小植物静静地立在水洼边。
“哇!奥斯曼!”
我捏着几片翠绿的叶子,冲到刘缌面前:“帮我把这个汁液涂在眉毛上。”
这种西域特有的植物名叫奥斯曼,有生发之效,我们楼兰的女儿常以它采叶描眉,可使眉发浓密,色泽黑亮,只可惜奥斯曼喜阴,大漠之中并不常见。
刘缌略一迟疑,便接过叶子,轻轻在我眉间涂抹起来,涂着涂着,竟落下泪来。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他抹去泪水,“没什么,我想起以前父……亲也帮母……母亲画过眉。”
看他难过的样子,想必是父母吵架了吧,我于是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伤心啦,我阿婆常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吵架床尾和,等你回了家,说不定父母早就和好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悲伤弥漫,没有说话。
我又说:“我们草原上还有句话,叫男儿流血不流泪。”
他擦去泪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男儿流血不流泪。”
我拿出挎在马鞍上的一卷小毡子,搭在绿洲旁的树枝上,营造了一片阴凉,说:“快休息吧!等月亮出来了就要赶路啦。”转念想起他帮我涂眉时竟以父母作比,我不禁涌起几分羞赧,脸上热辣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