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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缘定缘殇 ...

  •   (四)缘定
      四季轮回,松骨青藤依旧苍劲。只是那晃荡秋千的少年已然不在。
      “我就知道你们,个个坏心思重。”
      默默闭关而出的师父,此时恼怒。
      天衍弟子皆低头立于轩辕堂外,每人的表情,都是难堪和后悔,除了那无话的少年,无悲无喜。
      “怎么?见了我就不说话,罚人先罚主!天术、地咒派大弟子听命,轩辕堂外,马步蹲站,谁要是倒了,就和你们一样,再添一个沙包。”师父怒气发完,是日清晨,便是师兄弟齐结,受罚之日。
      冬风嗜骨凉,单衣不胜寒。
      脸色铁青的师父,作于青竹椅上,盯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扎稳喘气偷闲外玩的人,每一个侍立一侧无有罪罚的人。
      “无凤,你去看好戏吗?”无凉推门而进,脸上是得意之色。
      “侥幸呆在药炉睡觉的人,去看什么好戏。”要不是师父出关那天,他玩累了,睡在药炉,怎会如此轻松不被抓到。
      他咳了一声:“你就别挖苦我了,天天背着药筐上山下山,竟采些没用的东西,你看药炉里面的药草都快堆成山了,你能不这么假公济私吗。”
      “我假什么公,济什么私。”我冷冷道,撑手继续苦思棋谱。
      “有幸摸你小手,可是苦了不少啊……”无凉不知何时凑过来,一抓我的手,那习剑而新长的茧结在不断讽笑。
      “那是拔草拔的。”我甩开来。
      无凉摆手:“好吧好吧,你既然不愿与我看戏,那我只好另找他人了,不知地咒派的弟子扎马步稳还是天术派的稳啊……”
      想起那日,我早早背起药筐而走,与他辞别,远看溪潭依旧不懈习练咒术的少年,倔强得像一座雕塑。
      我问:“谁受罚了。”
      “多了呢!”无凉转头来了兴致:“那比你还俊俏的小师弟据说还没被叠沙包。倒是厉害得很。”
      “哦。”我轻声应了句,棋谱杂乱。
      “怎么?”无凉见我没有一丝行动之意:“你还是不准备去看好戏?”
      “戏没有这好看。”
      无凉看了眼的斟酌着的棋谱,长长叹了口气,抓了把桌上的甜野果,就哼着曲子出门去了。
      翻合棋谱,风声正急,我不敢开窗,怕伤寒又起。

      “青岩……”
      方凡竹身影在少年面前稍作停留,用那种凝气摒息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弟子,淌汗而不语。
      他咬裂了嘴唇也不肯松腿,即使身边倒地的师兄弟已经叠了三个沙包了。
      方凡竹也没有多说什么,绕转到他身后,看他后背淌汗成片的单衣,风吹更冷。然而咬咬牙, 看着周围均是奋力扎步的弟子,回过身,去了。
      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淌而下,清晰的血腥味,苦涩不堪。

      我又裹住今年母亲派人送上山来的一件棉衣,夹着的信中说,刚满三岁的弟弟长齐了乳牙,爱乱啃东西,母亲缝制棉衣的时候,被他咬扯了好多块布。
      泛黄的薄纸被我锁在了药炉的书柜下,寥寥几张。
      “今年的冬天,真是冷啊。”棋谱一合,我倚在了长榻上,一阵笑声传来,似是相熟。
      “你来追我啊,哈哈……”
      “无凤小姑娘,腿短跑不快!”
      “他一定不敢追上来!”
      孩子们的吵闹,和兴奋扭曲的笑脸,让我觉得心口一阵抽搐。
      “我不是!”不知哪个声音传来,突然感觉心跳骤急,好像在树林丛间无止境的奔跑,奔跑,却始终触及不到他们的脸。那些张狂笑着的脸,渐渐变化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无凤,八年了,你怎么会认得我呢。”
      “还是像个小姑娘……哈哈”
      “我敢打赌,你还是跑不快……”
      “不!”喉口一阵急促的干涩:“我能跑的,我能跑得比你们都快!”
      “凤儿!”温柔的女声传来,是母亲,我多年未曾再听闻的声音,“快回来,下雨了,你当然能跑过他们,可是地太滑了,你快回来。”
      我回头而望,是一片茫茫。
      原来,我早已不记得你的面容了。
      眼泪在不停打旋,欢笑声突然戛然而止,我一刻也没迈开我的步子,我的心沉重地难以喘息。
      “你能跑的。”
      低头却见一只精瘦的手在面前,摊开的掌心,散发温暖的气息。
      “随我来,你能跑起来的。”
      记忆越是清晰起来,面前矮我一个个头的少年,坚定地站在我面前。
      没有了孩童的嘲笑,没有母亲的召回,这个令我如此对自己感觉陌生的少年,有张静冷的脸。
      “我知道,我能跑得很快!”
      我撒开步子,少年的身影慢慢转移到了我身后,我没有时间后望,因为我确信他就在那里,看着我跑起来,只有他,站在那里。
      我好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大,越是欣喜,我跑得越快,看见的面容就越清晰,我清楚知道那个奔跑的少年是我,的确是我,可是镜子终于——“嘭——”地破裂了。
      那一瞬间,我看见,镜中的脸,却是他的。
      恍然间惊醒,却见青溪和一个小孩颤巍巍在我门前,见我即惊恐地屏住气息。
      “我睡着了……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语气还是懒散。
      青溪支吾,很不像他:“我……无凤师兄……我们才是刚……刚进来……”
      那一同的孩子便哭开了。
      青溪也没招,拧住他的大腿。
      “你做什么。”我喝住他。从长榻下来,却见青溪步步后退:“我很可怕吗?”
      “不不!无凤师兄我什么也没干!”
      “我说你做什么了吗?”
      他立刻像犯错的孩子:“不……您没说……”
      “我什么也没说,你也什么也没干,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有点恼意。
      青溪扬起脑袋,扑闪对大眼睛:“我们只是在追妖怪,他……”青溪用手一指,这是山上尚没有入派修炼的孩子常爱玩的追闹游戏。
      “好了,你追到了,快回去了,该谁做妖怪了?”
      那孩子哭红的眼睛一抹,盯住了青溪。
      “是该我了。”青溪很是不情愿的样子。
      我推住两个小孩,让他们往门外走:“一人追一次,很公平。去玩吧。”
      门外的寒风瑟瑟,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就没有踪影。
      “我能跑得够快的。”棉衣裹住了身体,裹不住心冷。
      关门,裹衣,低头。
      那是一个梦。我独自笑了一下。却又怔住,总觉得这个觉睡得太长,全身都疲软了。
      “我该出去走走。”我想。
      转身往药炉的药柜而走,八列八行,均是奇门药物,细心收纳。
      我,顺手在药柜顶端出,拿下一个小盒,里面透明圆润的药丸,正是甜糖。用来熬制甜汤的必 备之物。收纳进宽松的棉衣,母亲也没有想到吧,我还是如此瘦弱的一个人。
      山风更盛。
      围聚了很多人,因为师父刚回了轩辕堂歇息,正有几个乖巧的,偷瘫下身子来。
      “喂,青游!师父来了哦!”一个天术派弟子轻声说着。
      “少来。”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抹一把汗,死死盯着门口是否人影将出。
      被罚的弟子有百人之余,我在外围慢慢地走着,我只想看看,那个没有倒下过的少年。
      踏步在疏落的人群之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痛苦和疲惫。也只有你的,冷静而苦涩,像没有悲喜的木偶,一动不动。
      我稍有加快脚步,看见他苍白的面容。一颗冰凉的甜糖塞进他的嘴巴,渗血的嘴唇,并未咬紧牙关。也许他连这样的力气也没有了。
      “甜吗?”
      他仰头看了下我,我微笑着,凑低头:“我可以帮你看着师父有没有来。”
      他又低下头,不说话,一动不动。
      我走到他身后,在他的腿上轻踢了下,他也不说话。
      “很不错,再赏你一颗。”
      少年或许是感觉到了一丝甜意的上袭,抬头道:“太甜了。”
      我一笑:“当然,一锅汤才一颗。”
      他皱了下眉头,我警觉一回转身,师父在轩辕堂门口,俯看众人。
      “无凤,回去。”
      他冷眼一句,我低头而后退,怀中的甜糖捂得暖暖的。
      我低头没有敢看师父,竟心虚地像做了件坏事,没有他的令准,我竟然做了什么。
      “再加一块沙垫。青游。”
      厚重得肯定的声音之后,我听见了绝望的喘息。
      远远地走开,那个并不陌生的背影,定在那里,一幅瓷做的剪影,夕阳在倾淌最后的柔光,这 大概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
      宽落的棉衣里,捂暖的书信:无凤,母丧,来归。

      (五)缘殇
      我用了整整一个长夜去收拾一些所谓属于我的东西。天衍,这里的一切,只有记忆,真切地属于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师父,我想我该明早去道别的。
      对的,一早的道别。整个天衍山还没有亮,新的一天还没有开始,我就走,在这里我没有见过太阳的一天,便再无开始。
      夜,冷在寂静的边角里面,谁在咄咄发抖。
      “无凤!无凤!”
      无凉一袭素袍冲进了屋子,我裹着被子在长榻上发呆。
      “快快!地咒派弟子突发急难。”
      他从衣架上抽下一件薄衫,掀开被子正想往我身上裹:“吓!穿着棉衣还裹着被子,我真受不了你了,冬天该死地洞了去吧?走走!”
      外头的寒风正急,步履匆匆,不见明月。
      一片黑暗之中,突兀的一抹灯黄,我看见熟悉的少年忍咬着嘴唇蜷缩在一角。
      “他受罚回来就这样了!这个死心眼的家伙,是不是累坏了?他好像全身都在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弟子急急地说。
      我望了眼无凉,他摊手道:“看了,心脉都正常,不知道疼些什么。”
      “你若能用说不知道的时间多看几本医书,就不至于了!”我恶狠狠说了句,捋起袖子,手掌贴烫上他的额头,冰凉的缓和,他的表情,依旧坚肯。
      “你哪里疼?”我问。
      他稍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望着我,恰似一匹荼毒的小狼。
      “都……疼……”
      我将医箱的银针抽出,在几个疼穴上试扎而问:“扎这里有没有地方不疼?”
      他始终摇头,摇头。
      无凉都有些心灰意冷了:“是什么咒术反噬之类的吧,那我们可不懂了。”
      我也更加慌乱了,不是修习不精的慌乱,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慌乱。从来没有过的失败感,一阵难受。
      无凉见我一筹莫展,呆愣在那里,一把将我手中的银针夺过:“人的病哪里是照着医书生的。”说完,捏住了青岩的手腕,朝他手臂上运功施力。“这是——”我不解,无凉冷冷道:“种蛊。蛊虫能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凉的袖子里扭出一只雪白的蚕虫,它的周边是皮肤冷冰冰地结霜,我心一揪紧,无凉也渐冒着冷汗。突然,那只硕大的冰蚕开始剧烈扭动,喷吐出白色的液体,之后,一动不动。
      “它死了。”无凉云淡风轻的一句,“这是中了毒,剧毒……”
      我的喉口间简直不能发生,投毒这种事,天衍派闻所未闻。门,嘭地推开,是师父披衣夜来。他朝着我方向而来,一眼没有瞧我,查视了青岩,表情很是严肃:“青岩吃了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一回来就累趴了,谁喊也不动!倒是现在会儿,突然喊起疼来!”他的同门道。
      我低下头,手掌间感觉冷飕飕的。
      “我……师父……”我怕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给他吃了甜糖。”然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任何杂音了。
      “什么甜糖?”
      “就是……甜的糖。”
      师父的披风从我脸边掠过,冷眼瞧了一眼那死去的冰蚕,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随后在药炉的搜视,让他整个人突然地蔫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沮丧的师父。
      “散了,都散了吧。”师父坐在长榻上,对着跟随来药炉的众弟子道。手中的甜糖药盒,孤零零地躺在手心。
      “无凤。你来。”
      门吱呀一声推住,空寂的屋子里,我此生再不想听到那样的一段话。
      “甜糖盒子里的,不是其他,而是断欲丹。十几年前,天衍受邪术所染,阴阳邪功,由阳转阴,融消两极,可柔可刚,有人欲练阴阳邪功以求法术超人,后来,你师祖下令禁绝这种残破人身体的邪术在天衍存在,将法术的咒谱永远销毁了。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几颗断欲丹……居然还存在。”
      我往药炉高高的药柜上望去,伸手不到的柜顶上,全是积年的旧灰尘。它纷纷飘散下来,我打了一个喷嚏——好厉害的一个喷嚏,我注定因此,一世泪湿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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