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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断情绝崖 ...

  •   天衍道人的居所——紫竹苑。却是一派隐士风光,倒不像大家的恢弘宝殿,颇是亲近宜人。佳木栽种,嫩绿可爱。空明天朗,竹语山风。
      “天衍道人!天衍道人!”霍惊杨叩着紫竹屋的门,里面却悄然没有人声。奇怪,他没有打听错啊,紫竹屋的确是天衍道人方凡竹的住所,性本如竹,虽弯不折。可是也有怪的是,作为天衍派之首的住所,居然没有一人把卫!霍惊杨敲着门也有点心慌。
      “哦,是霍惊杨?”
      霍惊杨正在疑虑,突听一声,猛一转头,却见那详和憨厚的老人又是夹着白胡须手中拎着一壶酒来。原来是寻酒去了,可是,为何没有一个弟子服侍在旁呢?
      “这……额……”霍惊杨原本想让天衍道人放人下山,自己好携这二人去给师兄弟上坟谢罪,本来精心组织好的话,面对着真人,倒心中有点打鼓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还是?见了我这佳酿,馋得说不出话来了?”方凡竹一笑,那皱纹更是深欠了。也不知是喝醉还是装醉,走起路来居然有点颤颤巍巍——毕竟也是一百三十二岁的老人家了。
      霍惊杨忙想上去扶他,却被他摆手示意退下:“我一辈子没被人扶过……怎么?可怜我老人家了?”
      “当然不是!这不是……对您尊敬嘛……”
      “对我的尊敬就是任我自己去好,这也是我对他们的训诫。”方凡竹推开屋门,吱呀一响,屋内的老旧陈设井然有序,房间虽小,却是也十分舒适。
      “站在门口做什么!你不是找我嘛……进来吧。”
      霍惊杨匆匆一点头,踏进了这闻名天下的第一道士的屋中,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简朴——不,简陋得像自己的家里。
      “什么事就说嘛,坐。”方凡竹扶着桌子坐在椅凳上,慢慢拔开酒瓶塞子,就是凑上去一口,道:“青竹酿酒,就该如此啊……”
      “这酒……”
      “小伙子,尝一口。”
      霍惊杨小心呷了一口,只觉得味淡如水,哪里是酒!
      “年轻人,这世上,酒有很多种,烈酒也好,淡酒也罢,都是人用来浇愁助兴。可我这酒,才用来品,不用心品,即是水,品了它,你才会发现,自然喉中有味。”方凡竹又饮了一口,“我年纪这么大把了,你也看见了,这天衍派能不管的事都交给了青岩。”
      “什么,居然是方青岩,果然厉害人物。”霍惊杨私下一忖度,看来这事不好办。
      “什么权名,什么降妖,已经离老人家我很远啦……不像你们,有多少力气使多少力气,人生风光够了,也就像青竹酒,别以为自己醇得很,别人尝了只觉得没味道。只有自己啊……才晓得究竟这是酒还是水。”
      霍惊杨觉得方凡竹隐隐像在暗示着什么,可是不能达到那种通透,只好问:“您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找您什么事?”
      “哦,呵呵。”方凡竹貌似觉得自己叹息得不在话题上,反让霍惊杨多想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你既然不找青岩,如果他不好办的,我可以试着帮帮你。前提是……”
      “不违反您的原则。”霍惊杨试探性一答,方凡竹只是捋着胡须道:“甚好,甚好……”。
      “还望天衍道人让我携那被九灵迷了心魄的凡人下山去,我好造坟祭奠我那死去的师兄弟……也不枉大家闯荡江湖,有心替天行道一番……”霍惊杨也觉得自己酸溜溜的,眼角硬是挤出了两滴泪来,袖子擦着,可是悲戚。
      “一罪还一罪,一怨念一怨,皆是如此,皆是如此!”方凡竹重重将酒瓶扣在桌上,不知是什么惹他顿时不快。
      “我……”霍惊杨也疑惑了。
      方凡竹手一挥,那四周的门窗便都瞬间一闭,方凡竹黑脸道:“世间怨念皆如此。倘使没有这种事,我又何苦重振这天衍派,也又不至于……”话觉太多,方凡竹一落座,喘气有余。
      “您别生气啊!要是觉得我把他们带下山,去谢罪给我师兄弟,这不方便的话……我就不提了……”霍惊杨的冷汗一层直冒。
      “那两个人事,我也听说了。迷途知返,未为不可。可惜了那位公子,偏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放心,他死不了。谁也死不了……”方凡竹貌似看穿一切的坦然,打开窗户,顿时阳光照射进来,一扫阴郁。
      “你说他不会死?”霍惊杨没明白。
      “怎么?你很希望他死?”
      “可是,他的心脉都断了……这怎么!”
      “大劫当头,谁能逃过。生生死死,不过前尘后世。”方凡竹眼睛渐渐失神,捂住了双眼,似是十分吃力。霍惊杨上前相扶,他并未推开他,只是握着霍惊杨的肩膀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
      “嘿嘿……我……我也有点,您不像那些风光的老道士,那些人凭着点功夫,就看不起我们这种小道。”
      方凡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很有我一位故人的风姿啊……对了……你爹叫什么?”
      “我爹?”霍惊杨觉着这方凡竹一百来岁,应该和自己山野之人没有交集才是,虽是疑惑,却直答:“我不认识我爹……一直都是我爷爷带大我的……”
      “哦?原来如此,那……”方凡竹还未语落,门外便是一束白光而坠,两名弟子推开门,一扑在地,道:“大事不好了!师父!”
      “嗯?”方凡竹眉头一皱,两条白眉顿时一线连,霍惊杨瞧见捂嘴扭头一笑。“什么大事,青岩……不在吗?”方凡竹倒是镇定,坐了下去。
      “是大师兄让我们来通知师父的!”其一弟子欲往下说,却又碍着霍惊杨,有点支吾。
      “但说无妨!”方凡竹许肯了后,那两人几乎同时脱口道:“无凤师兄疯性大发!镇龙碑被毁了!”
      方凡竹酒瓶一倒,缓缓站起,口中念着:“却是这时……”
      顾不得霍惊杨,两弟子就是一道白光飞剑扶上天衍道人,直向那当年天衍派为镇南海魔邪黑蛟游散于天地间的邪念而立的“镇龙碑”。
      此碑高约十丈,宽约五尺。虽然在天衍山的最高处天眼峰上寂静树立,百年来无人靠近,皆因那里都是吸收黑蛟残留邪念的处所,稍有不慎,便幻听四起,迷乱心智。
      “师父你看!那碑右角一大块被无凤师兄砸裂了!好像是有异物外涌!”那弟子焦急解释道。
      方凡竹不语,冷静观察,四周聚集来的天衍弟子愈来愈多,他直问:“青岩呢!”果然回望四周,竟无一地咒派的子弟,方青岩将手下的手分配到哪里去了?
      “师父。”方青风大概已有半年未见这隐居逍遥的师父了,看着他的眼神也是有点飘忽,不亲近。
      “青风?”方凡竹问。
      方青风一喜而答:“正是天术派弟子方青风!”
      方凡竹问:“为何不见青岩查明此事,他人呢?”
      “师兄他……他带人去了人玄派,怕无凤师兄疯性不好控制,携人做出什么作乱的事……”
      “荒唐!无凤能作什么乱!这碑原本就是用来净化邪念,现在异象突生,还不好好查明解决!”
      方青风紧张一退:“这碑中的外涌之物我已经命手下施法控制了!暂时不会有大碍……”
      方凡竹一看,果真四周远远处,站立了一圈天术派弟子,行阵而制,那碑裂之处的黑团渐渐被白光收束。
      霍惊杨趁着乱,赶忙前往那押束洛小玉和白墨非的偏僻别苑,可一路上不见一人,他也顾不得多虑,到了别苑,层层推门,轻声喊着:“洛小玉……白墨非……”真当推开一扇门时,他整个身子都定住在了那里,傅云霜的定身咒让他不得动弹!
      “你……怎么……”他一句话没问出来,傅云霜一身白衣肃然,飘洒若仙,虽然眉间冷傲依旧不减。
      “带着小玉,门外有一匹马,出了这里,尽快下山!”傅云霜利索说完,霍惊杨便被一解咒,门外的马自动而来,哼哧了一声。
      “霍傻子……”洛小玉就是一抱霍惊杨,也没顾得自己的憔悴疲惫的形象,眼泪花就是要出来,却被傅云霜呵斥道:“不是说闲话,流眼泪的时候,你骑马快走!”
      “那……你和白……”霍惊杨没问完,傅云霜就将二人施法骑上了马,挥手一甩,马儿便腾地而奔,速速外去了。
      “越远越好。”傅云霜站在原地,心念无声。
      白墨非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苟延残喘,没想到还能看见她。只是呼吸急促,欲说还休的样子。
      傅云霜转身来:“我瞒着他们来的,但你放心,我自己的能耐我自己知道。从澜裳那里得知,天衍派此次大劫,趁乱正是能来救你们。只是没想到你这个白痴,这副样子,我也是白救。”
      白墨非苦涩一笑,费力从床榻上坐起,那眼神里分明得意:你若是不在乎我,就不会留到现在,而这,也足够了。
      傅云霜稍松了下紧张的神情,居然也没法子般轻声一叹:“我真不适合做大事,绝情绝心,你输了,我也输了。”
      白墨非仰头,眼泪在眼角凝固成团,却落不下来。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文静柔弱,却谁也不了解他的决绝——对于心爱的女子,不顾一切的决绝。而今她懂了,自己,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傅云霜一拉白墨非无力的臂膀,抬起他俊朗的下颚,那妖冶的红唇没预兆地吻上他苍白的唇——
      与其说吻,为何有那红色的光在两人嘴中交替?
      白墨非以为这是一个永别之吻,虽然,在傅云霜看来,也是如此——她将自己最后的一颗妖魄传递给了这个令人又爱又恼的男子。
      我说过了,前世欠你的,还不起了,所以努力这辈子不欠你。
      白墨非,你给我记着了,我傅云霜再不欠你了。
      白墨非显然感觉身体中有股异力涌动,难喘的心口渐渐没有疼痛,身体仿佛有了无尽的知觉和力气,那被咬碎的舌根,也有了完整的知觉——
      “云霜,你!”
      白墨非真正了解了的时候,推开傅云霜,她只能丧了魂般倒了下去……
      “云霜!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白墨非速而抱起她,白衣女子的面色除了冷傲还有无尽的失力。
      “你今后不用担心了……我不会再做什么了……也没能力再做什么了。”傅云霜的意识逐渐不清晰了:“如果你见到他……麻烦告诉他……他说错了……我命劫之中的男子,不是他……”
      “你在说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别吓我,云霜你别吓我……”白墨非抱紧她,他已经没有任何冷静了。
      傅云霜从未有这样柔冷的表情,她冰冷的手第一次再度抚摸白墨非的脸:“墨白……对不起,你到头来还是救不成我……呵……苦苦这般,到底为何……”
      “因为我们都是傻子,是笨蛋!告诉我,我怎么吐出来……反正我死了,下世轮回不还是这样嘛!”白墨非紧抓着傅云霜的手,从未感觉的冰冷,如果妖失去了自己的真魄,结果会如何?她不能维持自己的真身,最终后飘散成茫茫宙宇中的游魂罢了,她这般的罪孽,连地府都去不了。
      “李墨白……”
      “是,我是……”
      “这种不相欠的感觉……真好……”
      “不……你欠我的,你傅云霜不欠我了,阮惜缘欠我!她欠我一所种满芒花的小屋,她欠我此生一心人的诺言!她欠我一生一世!来生来世!万生万世!”
      傅云霜突然笑出来:“可我不是她,你也不是李墨白了……她死了,他也死了,他们结束了……”
      “不……那我们重新开始,云霜,我们重新开始……”白墨非握着傅云霜的手,怎么揉搓,都不再有温度。他的心,现在,也凉透得没有温度。
      门外寂静中突然多了一阵脚步声:“怎么有人在哭……”一个地咒派弟子,循声而来,白墨非警觉望后,抱起傅云霜,她喘气道:“你放手吧……留他们一个收服九灵之妖的美名,算我当年伤了他们那么多人命的补偿……”
      “你没补偿我,那还轮不到他们。”白墨非眼神已经从绝望变为毅然,只要他尚有一气,始终想保护,他拼命不想放掉的东西。
      白墨非一踢窗户,抱着傅云霜从窗户口逃逸而出,那弟子进屋来看,已经是空无一人:“奇怪……”
      傅云霜失了妖魄,身体在慢慢变轻,白墨非抱着她,更是深有感觉。
      “你撑着,我们去偏僻一点的地方……把我精气吸取点,你好能回复点!”白墨非边走边嘱咐傅云霜,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了,脑海里都是那阵回忆:
      天雷轰顶,那个含笑的女子松开她的手,任凭她如何呼喊,之间的鸿沟只是越来越大——她越不过去,拼了命也越不过去,一个男子在他耳边愤怒的声音告诉她:复仇,你要复仇。
      “复仇……”她喃喃着。
      “什么复仇!今后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好不好?云霜,我们重新开始,我答应你不再做傻事了,你也不要再傻了好不好?”白墨非已经接近乎恳求了。
      他并不熟悉天衍派的地理位置,只觉得后方人生嘈杂,自己尽量往远处走,起初循着点霍惊杨与洛小玉的马蹄痕迹,可一段路后却又杂乱无序地不见了。最后,竟走到了一片断崖处!
      “天啊……看来不是往这儿走。”白墨非说完,傅云霜彻底没了力气,从他身上滑下倒了下去,白皙的脸上也渐渐渗出了枯斑,这是真身坏损的表现。
      “云霜,我求求你相信我,你再撑一会,吸了我的魂魄,怎么样都好,别这样为难你自己了……”
      傅云霜恬恬一笑,伸手往后一指,居然是方青岩!
      敌害相逢,怎不嫌多!
      “白墨非……”方青岩率门下刚从方无凤的别苑归来,并未发现发狂了的方无凤,却看见了令他更惊奇的事情!
      白墨非本能挡在傅云霜面前,镇定道:“天衍派大难当头了,你还有心情遛马遛人?”
      方青岩身后的门人就是气恼要出手却被拦住,他思忖笑道:“没想到你果真不是常人,居然还能活着。不过,既然我没抓到我想抓的人,你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墨非身后的傅云霜掩面而起,那眸子里,依旧桀骜。
      “你怎么……”白墨非正是不知如何是好。
      傅云霜却道:“发狂的不是方无凤,是你吧。就算是修道成仙又如何,没那个心,就别求那种命。”
      “你又是什么人。”方青岩发问,傅云霜却不答,凑进了白墨非,低语了句:“如果你是李墨白,你还能惹他,但现在……你是一个全新的白墨非了。”傅云霜的另一只手,绕上白墨非的腰,最后一用力,便从断崖处双双跳落了去!
      “你们!”方青岩一跃往下看,竟然快得已经不见人影,断崖下的雾气逐渐升腾了一股上来,有人在后面小声的说:“真是断情崖啊……”
      方青岩回了身子,眯眼思索了会儿,发现脚边的一株木荆刮留了一片白绸——上面残留的芳香让他猛然惊醒,这种在耶罗似曾相识的气味,是她的……
      可容不得他多想,方青风的天术一派速临而来,方青风喘气道:“师兄,快去……那石碑……”方青岩警觉一回头,顿时远处天衍峰上传来几声巨响!
      “我们撑不住了,师兄!那石碑裂得厉害!”
      “方无凤这个混蛋!”方青岩握剑的手杀意骤透,几十道白光飞剑向那天衍峰飞去。

      沉落在白雾之中的伤心人,回过神来。
      白墨非睁开双眼,自己却被一只蓝眼的小蝙蝠提拎着——“蓝眼蝠精!”他意识骤醒,然而怎么感觉,都不见傅云霜!
      “云霜呢!你别提着我了!”
      一片茫茫大雾愈加薄透,湿漉漉的草叶沾上了他的衣衫,任凭他怎么不情愿终究还是安然落地了。断情崖下,是一片坦平的草地,一片繁花五彩。
      “云霜……”他一回喊,没有回声,那只小蝙蝠却听话地停在他肩膀。
      白墨非心烦意乱极了,挥走它:“别跟着我!云霜呢!你不救你的主人,跟着我作什么!”小蝙蝠停在半空扇翅,就是不走,只是保持着白墨非挥手不及的一段距离。
      远望无尽之处,是悲凉地。
      白墨非跪倒下去,抓紧一把草叶,揉捏至烂——茕茕孑立,孤影相吊。
      所谓绝望,世间大抵如此罢。

      断崖绝情人,命劫终有数。
      重来谈何易,潇潇玉笛情。
      胭脂泪一点,魔灭心又生。
      古往本相同,轮回似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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