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慈子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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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多败儿，那慈父呢？
陈千切百无聊赖地看着殷家父子在自己眼前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面上却又不能将不耐显露出来。他花了半柱香的工夫弄清自己的身份——殷崇贤的继室，殷慕礼的后母，然后就开始熬着燃完满炉香的时间，去亲身领受这一宅之内，父亲对嫡子的偏爱有加。
殷崇贤已近不惑之年，上无亲长，子嗣单薄，为殷家家主。殷家虽然人丁不旺，但仅主宅就有屋舍四十余间，做的又是官家赋权的盐贩生意，旁的房产家业虽在短时间内不易探察，约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殷家几代从商，长辈二老似乎是在与州府官长同行时因意外舍身亡故，官长对此事一直心怀疚意，因此素来对殷崇贤多有照拂。后来官长仕途颇顺，青云平步，直入京都。殷家也随之水涨船高，凭借几代积蓄的人手与线路，从官家手中接下了的堪称暴利的盐路。陈千切偶然听到过下人窃语，说是单算宅内近五年内的进项，就足以保殷家上下一辈吃喝不愁。
现今这般如此条件，称是亲长庇佑、祖坟青烟仍不为过，虽说殷家嫡支人丁单薄，但仍有嫡子继承，且嫡子今岁已近十六，假以时日，定该独当一面，传承殷家富贵香火。
但陈千切却觉得，殷家的问题，似乎就正出在这位嫡子身上。
大富之家，嫡亲血脉，万千宠爱，在这种情况下长成的男儿，合该是一位心正神情的有为君子，偏偏陈千切所见的到的殷慕礼，却完全无法与这些“理应”联系在一起。
殷慕礼天生皮相清丽，身骨瘦弱，殷崇贤多年所盼终得一嫡子，自然是把满心的宠爱寄托在仅有的嫡子身上，几乎要将殷慕礼疼到了心窝里。幼子小时身体不好，一向秉持严父态度的殷崇贤，自小到大从未呵斥过殷慕礼一句重话。虽说对嫡子寄予厚望无可非议，多加疼爱一些旁人也无话可说，但偏心到殷崇贤这种份上的，却着实是少见。
——这一点，现下坐于殷家宅中的陈千切，就是最好的佐证。
去年殷崇贤的正室病故，照理说这么好的条件，心慕殷家条件早的该把门槛踏破才对，哪知殷家这位老爷却在亡妻去世不足一月时就公开宣称，要娶一名男子续弦，并将年仅十六岁的嫡子立为唯一继承。不管日后如何发展，殷家的八成家产，最后都将归于殷慕礼。
陈千切初来乍到，为了防止什么差错，从内房侍者口中探听了不少消息。饶是已经对这个世界抱持一种置身其外的态度，在听到这一段时，他手中的蜜果干也慢了半拍才往嘴里填。
这哪是想娶妻？分明是在不遗余力地为嫡子铺路！
当朝风俗奇异，男子为妻虽不罕见，倾心者一生一对也算常有，但雌伏者到底无法诞下子嗣，倒是有不少位高权重者因受在位者猜忌而被迫娶男子为正室的闹剧。像殷崇贤这样娶男妻只为稳固嫡子地位的，明面上旁人不会无端指摘，私下里却也足以让坊间凑够百八十个话本的源材。
若是往日，陈千切可能还会就着这轶事秘闻拉住他的好友多分半碗酒，但眼下他成了这话本里身份最惨淡的一个，就着实有些尽兴不起来了。
陈千切原本与此事毫无干系，或者说，他与周边所有人或物都毫无关联。殷崇贤续娶的陈氏在新婚三日深夜猝亡，如今占了陈氏子弟陈晚的身子、代替其续命的人，正是陈千切。
这事说来话长，若是从头说起，恐怕连当事者自己也云里雾里。陈千切的意识从陈氏身上醒来才不足一天，夜半初来时梳理适应、清早对身边侍者的了解打探已经是能力所及的极致，就连殷崇贤对嫡子的偏爱，以及殷慕礼的骄纵程度，都是在今日共同用饭时才亲自察觉出的。
除了与娶男子为妻的奇特风俗外，陈千切隐约发现，自己所在之处与换魂前的地界似乎并不存于同一朝内，虽然两地的言语与文法大抵相通，但这其实正是诡异之处所在——陈千切可以肯定，在原本的舆图之上，同根文化的范围之内，绝对没有自己目前所在之地的记载。
而且，不提各种琐碎的差异，单是在言语表达上，此地中人交谈的方式，就比自己原来所处之地要……酸上不少。
费了些工夫才把从侍者口中套来的话梳理清楚，待到午间，陈千切终于等来了在在正堂内用的餐饭。他素来嘴刁，虽然不至于挑剔任性，但在条件允许时必不会亏待自己。清早天亮时，殷崇贤忙于检查殷慕礼的习作功课，陈千切只凑活填了点蜜果干，虽说现今如坠迷雾、身无所依，但好歹能吃饱喝足，他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口腹之欲过不去。
殷家家境富庶，殷崇贤在与官家合作后一直秉持低调的态度，但在吃食家用上也不会过于苛刻，况且，此刻桌旁还坐着殷家最宝贝的小公子。
月前殷崇贤对外放话，说的是八成家产归于嫡子，但事实上，殷家下一辈并不仅有殷慕礼一人。殷崇贤共有三子一女，殷慕礼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嫡子。他未及弱冠，身条纤弱，面容大抵是随了亲母，一颦一笑颇有妍丽之姿，虽说是个半大的少年，遮住喉间凸起后说是姑娘也绝对能蒙混过去。
至于家中其他子嗣，殷家长女早已出嫁，嫁做人妇后便不再算入殷家内谱。长子殷仁在外打理商铺，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来。次子殷义为人木讷资质愚钝，虽同在殷宅中居住，却鲜少被亲父想起。
除了打理商铺的长子得些额外青眼，其余两人与殷崇贤的关系都不算亲近。其实就算是长子殷仁，也难说能多几分孺慕。依此地风俗，单字名与双字名贵贱有别，其余几个子女的存在，明明同是亲生，却像是在给唯一冠了“慕”字辈的殷慕礼做陪衬。
正午用餐，殷崇贤的妾室们不得上桌，一同用饭的只有殷崇贤、殷慕礼、殷义和陈千切四人。这个风俗颇为迥异的地方似乎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约束，陈千切低头吃着自己的金丝虾卷，就听身旁的殷崇贤道：“礼儿，今日后厨烧的龙井竹荪滋味不错，你多用一点。”
坐在对面的殷慕礼开口回道：“礼儿多谢爹爹。”
其声如人，温言糯软，惹人怜爱。陈千切天性洒脱不喜约束，换魂前也曾因好奇心性去过一二烟花之地，殷慕礼的声音听在他耳中，非但不像是少年的清朗温润，反到像是无端染上几分甜腻。
恃宠娇纵，言行不端。大富之家的嫡子养成这般模样，也不知是该怪长辈溺失，还是该说天意无常。陈千切暗中皱眉，面色却并未显露。若说造化弄人，以他目前处境来说，才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思及此，他没有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吃着碟中的虾卷。
殷崇贤与殷慕礼的交谈始终未断，陈千切坐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是用饭时的衬乐。
殷家父子自己两人聊不算，还颇有兴致地打算拉其他人下水。殷慕礼刚吃完殷崇贤挟给他的水晶糕，就开口对一旁的殷义道：“爹爹端给我的这盘水晶糕味道确实不错，二哥要尝尝吗？”
殷义反应有些迟钝，他还没来及开口，殷崇贤就截断道：“礼儿，你二哥不喜甜，又比你年长，这水晶糕是专门给你做的，分量不多，你自己吃就好。”
当爹的说这话本来就不厚道，殷义竟然也唯唯诺诺地应了，陈千切眼看这颇为荒诞的一幕，内心突然生出一分不祥的预感。
不幸的是，他的预感并未落空，殷慕礼开始把目标转为桌旁剩下的最后一个人：“那，陈叔……”
他的声音糯糯，神色有些拘谨，像是对父亲新娶的继室有些惧意：“陈叔要尝尝么？”
陈千切心想，你爹都说了是给你的，我要是敢吃这水晶糕，那水晶糕以外的东西就都不用想了。
还没等陈千切开口，殷慕礼又惴惴不安道：“是礼儿不好，没请陈叔尝，自己就先吃了……”
说着说着，他的眸色湿润，眼眶微红，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脸色变得比戏班子里的熟手都快，陈千切眼见自己突然被无妄之灾波及，轻咳一声道：“那你吃着味道如何？”
殷慕礼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道：“尚可。”
陈千切点点头道：“那就好。”他说完就埋头接着吃，好像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殷慕礼酝酿好的情绪被噎了回去，自然不会甘心，复又询问道：“陈叔不吃……”
殷慕礼的话没说完，陈千切就放下了筷子，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圆碟中最后一个虾卷，才收回视线道：“多谢小公子，我吃饱了。”
换魂之前他刚刚及冠，取好的字都还没被好友叫过，实在开不了口自称什么陈叔。一旁的殷义早已放筷默默坐了许久，陈千切这时停筷也不算过早。
殷崇贤见多余的人都已吃完，直接挥手让他们下去，只留自己和小儿子继续单独相处。离屋之前，陈千切还听到了殷慕礼既隐忍又委屈的声音：“爹爹，礼儿是不是哪里惹陈叔不高兴了？”
“礼儿莫要多想，先把这些吃完。你寒症刚好，现在身子正虚，保重自己才是头等大事。若是再不补足些，爹爹可再受不了第二回了……”
他摸了摸一阵牙酸的后腮，不由得心生感慨：要么言语酸腐，要么话里倒牙，自己到了这个地界，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缺了酸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父慈子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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