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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吕布篇 ...

  •   -1-

      第一次遇见那孩子,是在城东的荒坟之间。他瑟缩在突兀的丘堆后面避着风,看起来就快要死了。

      我轻轻投去一瞥,继续漠然的在累冢间穿行——在这样的世上,人命宛如轻烟,风一吹就会散去,了无痕迹;生与死、来与去都回归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平静、随意、甚至轻佻。
      在这样犹如戏谑的世界中,救得自己,已是万幸;既然无法有实质上的帮助,那么心理上的怜悯,更加大可不必。贫穷如我,早已炼就了冰冷心肠:早已习惯了漠然应对一切事情:困窘,劳碌,何等艰难的生存以及如此随意的死亡。

      ……待到走到近前,我却倒抽口凉气:他的整条左臂竟然一片血肉模糊。幸好已是晚秋,并州的天气又寒冷异常,血流不畅,否则我经过这里时,看到的恐怕只是具倒毙的死尸。我这样想,不由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呆呆的望。

      他突然抬起头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仿佛我们是三生三世的仇人。那一眼,犀利的犹如某种嗜血的兽;无论如何不该发自一个濒死的孩子。孩子……他还是个孩子……满面尘土,额上淌着脏乎乎的汗水;没有一个孩子有那样的眼睛……

      ——莫名其妙的,我就突然下定了决心。

      -2-

      “……你想活下去吗?”我谨慎的在一定距离之外站住,俯下身,轻轻问。

      他的目光游移的落在我身上,仿佛在考量什么。良久,从喉咙里冒出一声咆哮:“滚!”他骂道。但那个字出口后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无力,宛如一声叹息……

      我倾尽所有,弄到了少许的食物、旧衣和药,送去那个荒坟。他还缩在那里,身上裹着我留下的粗布外衣,显然无处可去。这孩子,就像是野兽,虽然接受我的给予,却依然紧守着自己的防线。但是受伤的野兽也有身为野兽的骄傲,我懂的。我没说一句话,放下东西转身离去开。
      他会照顾自己,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在各种环境中选择一条对自己最好的路。一种天生的冷酷、精明、以及现实——他会活下去的,我知道。

      半个月之后,我又在那里见到了他。手臂上的伤想来已经大好,这一次,他盘坐在最高的坟冢上,迎着寒风。

      他认出了我,却不说话。没了那份戒备,一张颇好看的脸孔满是掩不住的稚气。我不由的问:“你几岁了?”

      我想他定是没猜到我竟然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好久了才回答,“十二”。他的口音很重,象是来自遥远的西北;身材虽然很瘦,却已隐然有胡人的味道。

      “你是怎么受伤的?”
      “……打狼。”

      “没东西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3-

      也许是提防的缘故,渐渐熟悉了之后,他还是不太爱说话,总是冷冷的。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不儿”,来自胡地的边缘。他只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否定,那样说着的时候脸上有强烈的抗拒。于是我便没有询问那个故事——毕竟漠然是我的性格。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中来敲我的门,带着半片野狼肉或者一只狍子,我猜想他平日里都是在追赶猎物的。收获要看天气以及运气,身上的伤痕却时时增添——不久之后我就习惯了包扎伤口,然后彻夜醒着,看着他在唯一的床上睡上一觉。这样的夜里,我总是想,不知道平日里他是在哪里休息呢?在我鄙陋的屋子里,他睡着以后总是咬着手指,蜷成一团。

      我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决意救他,后来又照顾他;但是现在,他是我的亲人。苛刻刁钻的房主、满眼淫意的东家,在不得不面对他们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不儿、我的野孩子;我知道他的防线在一天一天的消失:熟睡的时候,会乖乖的让我盖被子,已经不再惊醒,还会不由自主的往我怀里钻。  

      极少的时候我们也聊天,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总是去追赶逃匿的狼群。他沉默了好久,后来小声说道:“……是一定要追下去的……我觉得如果不这样,很快就会忘记那些绝对不能忘记的东西,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那是什么呢?”我问。他摇摇头,告诉我说这是一个有关家乡的传说。

      -4-

      不儿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在那个冬天,黄巾军进了并州。熟悉的天地在一夕之间变了模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整个小镇乱哄哄一片。很多人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听不懂。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天下是谁的天下,只是一个遥远的,可以丢却脑后的概念。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死,我和不儿,只要我们两个平安的活下去就好。

      我在担心不儿。七天前他匆匆出了城后就再没有了消息。早上听说离城三十里的老树坳已经成了战场,尸横遍野。我努力的洗着满盆的织锦衣裳,非常的担心。

      我知道在不儿的天性中,有深邃的一面,我永远也不能理解的、深邃的黑暗。他总是努力防备着,我也总是努力的视而不见;在这样双重的努力中,我们才能勉强维持住彼此的联系。
      在那个冬天,我站在陋巷中仰头看着苍天,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要被那无垠的灰蓝色吸进去一样。混合着恐惧以及兴奋,以至于恍惚中觉得自己看到了末日——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彻底的、毫不留情的荡平一切,撕裂我和不儿之前脆弱的纽带,把我和他,两具渺小的躯体席卷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当那种感觉过去之后,我转过身,就看到了不儿。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不儿已经长大了呢?十五岁的男孩子,已经生的俊朗而且挺拔,身子高壮,好像个大人。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下,没有在老树坳黑褐的泥土上慢慢腐朽。我想放下衣服,走过去,掏出一块帕子给他擦擦脸——看他有多么脏呀,满身的泥巴——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移动半步,最终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一直的哭着,直到他走过来环着我的肩膀,轻松的揽住我。“不儿真的是长大了”,我想。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只朴素的铜簪子,笨拙的插在我头上。

      突然间我愣住了,他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我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去,把怀里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几枚五铢钱,我的旧帕子,还有两锭并不算小的银元宝。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他故意涂在身上的泥土再多,也掩不住重重的血腥味道……  

      -5-

      我怎么会一直忽略了呢?忽略这个好象野兽一样的孩子,瘦削身躯中蕴涵的巨大能量。我是知道他的不凡的,他经常赤手空拳在旷野上追逐狼群。我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可以。在这个苍天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能想象到的一切。

      他是渴望那些东西的,我知道。他甚至已经找到了达到自己渴望的方法——我伸出手,摸摸头上的簪子,我知道上面染着看不到的人血。
      ——他会很快离开我的,很快……

      那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过去了,我照旧每天替人洗衣,他依然日日出去狩猎。街坊邻居们有时候扯些闲话,天马行空的谈论:在老树坳一战中,有个大英雄空手杀死了近百悍匪。我从他们身边漠然的走过,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只有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厌恶贫苦、劳累、朝不保夕,但是我更惧怕失去平静,惧怕身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但是这一切,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不继续追逐的话,就无法记得自己是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变的焦躁;我开始喜欢在阴郁的日子里抬头看天,在末日的预感中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6-

      春天来了,不儿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个夜里他问我,想不想住到城里去,在不会漏风漏雨的大房子,不再为吃穿发愁?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奇妙的天真,像稚儿在夸耀自己得到的美妙礼物。

      “可是总要付出什么吧……”我说,“总要为了这个,冒更大的危险,杀更多的人……”

      “……有区别么?”他冷冷的道,“我早就想杀了那些男人,他们瞧不起我,他们总是那样的、那样的盯着你看!”

      我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已经不需要我了,他不再是孩子——我突然想。
      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一战接着一战,为了追逐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某种东西,直到死。但是他的未来不是我的未来……

      我想像很久以前,他小时一样;轻轻揽着他,抚着他的发,把他的额头抵在我肩膀上,但是他已经变的健硕而高大;他笑着,轻松的挣脱,打开手臂把我紧紧环抱。

      “没有区别……没有……”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轻轻回答。

      -7-

      我死在不儿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来临之前。

      那一年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名字,开始跟随一位叫丁原的大人。他叫他义父,但是在我面前,他说起这个“义父”之时,嘴上的笑容是讥讽的。他是狡猾而冷酷的野兽,在这样颠倒混沌的世界里,生为野兽,或许可以活的更加容易一些。

      这一年他又有了好几个女人……

      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我轻轻的笑:不儿,你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那条路把我带到你的身边。那时侯我想,你是我在路上偶然遇到的普通人。可是后来我就知道,自己才是你在长长的路上遇到的一个无名女子。我的路,在你身边终结,而你的路才正要开始。
      你这孩子,永远不会等在别人的路上。即使天下人都停了下来,你也会越过他们,继续向前。

      ——而我……我讨厌这样。

      -8-

      我几乎要瞧见你了,不儿——风急火燎的冲进屋内来,眉飞入鬓,目如郎星。

      ——我瞧见你像捧着珍珠宝贝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我听见你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血把你的战袍浸的火红一片,仿佛你方才自沙场上归来——我没见过你杀人的样子,没见过你因为暴怒意图毁灭一切的神情……我只见过你的笑,孩子气的、稚嫩的笑容……

      ——你会永远记得我,永远的。就像记得你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无论你以后站在多么高贵的地位上,拥有多么的美丽的女人,你依然会记得我。在每一个夜晚,梦境最深邃的地方,我们站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能逃离。

      终于要结束么?我想,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说倒底软弱如我,我的控诉我的不满我的反驳,我的关于平静生活的幻想、破碎的希望,汇集起来,只有一死而已。
      ——我终于不能忍受。

      我在怀中摸出那根簪子,用心打磨过的尾端,尖而且锋利。我抓紧簪柄,甚至依然笑着,用力一戳——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意识消失之前脑中唯一的画面,是在末日来临前的那几个夜晚,我们手握着手并肩躺着,用目光交谈。不儿的眼睛那样的望着我

      ——好象在看着一个,三生三世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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