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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荀彧曹操郭嘉篇 ...

  •   -1-

      更漏声声,时辰历历。
      丑时了。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出了院门。

      我现在住的院子,在将军府的西墙下。
      孤零零的。

      一面是高墙;三面是都是花园。
      据说之前住着个得了疯病的美人。
      建安五年,她在新婚之夜莫名其妙的死了。
      那天是十五。

      从此每到月圆之夜,院子里据说都有女鬼在哭。
      再没人敢入住。

      去年,奉孝先生随将军远征之后,我就执意搬了来。
      我不怕鬼的,有时候甚至还盼着她出现。

      那个传说中的奇特女子,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也许她能明了我的孤独。

      -2-

      初夏的夜晚,风清,月亮很好。

      我把琴搬到屋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开始像这样,在半夜弹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不知道将军在写这首诗的时候,
      是不是有着像我这样的寂寥心情。

      寂寥中,那曲《青青河边草》又从指间流泻而出。

      ……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间……

      “……下面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对么?这两句分外苍茫。”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十年之前,我在故友蔡先生家中,曾隔帘听过这只曲子。如今又听见它了……老友已含恨九泉,而自己亦仗剑封侯了……真真恍若隔世啊……”

      将军缓缓走过来,走到我身边。
      “听见琴声,突然想起你……我就来了。”

      我闭着眼睛,感觉那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右脸。
      那里是我一生的伤痕。

      “……可惜了一张好相貌啊……”
      将军的声音很近。

      微带酒意的呼吸声让我头晕目眩。

      ……我哭了……

      -3-

      ……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适与酸楚折磨的自己昏昏欲睡。

      只依稀记得,
      他走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

      踉踉跄跄的,
      像一场逃离——

      -4-

      将军厌恶我了。

      大概是这样吧。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甚至不再召唤我去弹琴。

      有时候,夜晚。
      远远的能看见文华阁上灯火通明。
      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去出席的命令。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我不必逼迫自己去面对。

      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其意义。
      一天,可以短的像一个时辰;
      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年。

      除了送东西、一言不发的老仆妇,
      我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郭先生。

      只有他会来看我。

      -5-

      “昨夜晚宴你怎么没去?我私下问将军,他却顾左右而言它,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我很好。大概是惹将军厌烦了吧……”

      我低着头,假装调弦,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奉孝先生太敏锐了,一旦让他看见我的眼,什么都瞒不住了。

      “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正在仔细打量着我。

      脸上微微发烧。
      幸好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将军回许的那天,先去的荀府……和令君闹翻了。”
      “什么?怎么会?”我惊讶的忘记了掩饰什么,瞬间抬起头来。
      “将军想并天下十四州为九,荀令君坚拒……”
      “……将军想扩大自己的冀州?!”

      “你的确聪明……不过我怕还不止这样。”
      我默然。

      “难道他是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复立志如此,何况将军?
      ……现在即使没有,总有一天也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荀令君一定不会同意。”
      “当然……将军开始这样想的时候,荀令君就必须死。”

      我一惊。

      今天的奉孝先生是这样陌生。
      从不离手的犀角杯是空的;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
      ——即使那是事实。

      “将军会……杀他?”

      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或许是荀君自杀。让他看见自己不愿看见的东西,他宁愿死。”

      “……觉得害怕么,瑶姬?这就是人心啊!”

      -6-

      “先生……”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唬的他急急来扶。

      我攀着他的衣角,慢慢摇头。

      “先生可以阻止是么?即使真会是那样,你也会拼命阻止的,不是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
      那里是深深的绝望。

      “先生……瑶姬在求你了。不可以么?”

      他慢慢的蹲下来,用手指给我擦着泪水。
      我才恍然发现,那袭宽大的玄色长衫下面,是怎样一副瘦削的身子。

      “……我无能为力……真的……”他说。
      “我们可以机谋巧算、攻城掠地;
      像你,弹奏有如天籁的音乐;
      或者像将军,写足以流传千载的诗篇;
      但我们无法改变人心……
      在人心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你明白么?”

      “有一天你会明白……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该来的,总会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旁观……”

      “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想告诉你……忘了荀令君吧……”

      “……好好跟着将军……他也许会对一万个人残忍;可是永远不会伤害你……”
      “将军是真的喜欢你……真的……”

      先生的嘴唇扫过我的额头。
      那样冰凉、冰凉的一个吻。

      “……瑶,原谅我吧……”
      挥袖而去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他在这样说……

      -7-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奉孝先生。
      从此时间——又开始静止。

      -8-

      我很难入睡,但一向睡的很安稳。
      往往都是一觉天亮,鲜少中途醒来。

      可是今夜却突然醒了。
      总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人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想想也好笑,我竟然害怕起黑暗来。
      二十四岁,竟然没了十年前的胆量。

      十年?
      真的已经过了十年么?

      我不愿点灯,摸黑翻身起来。
      黑暗和寂静有助于省视自己,
      看来今夜是难以入睡了。

      十年前,曾经笑过那些工于掩袖惑主的美人们。
      一个男人的怀抱,真的那么重要么?

      过了这些年才渐渐明白:
      她们只是不忍坐待红颜老去,她们只是寂寞罢了。

      那么自己呢?

      ——寂寞么?

      我苦笑,慢慢踱向门边。
      冷不防被黑暗中一双手紧紧饱住。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我几乎窒息。
      那个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
      “……将军?!”

      “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9-

      “……不问我为什么?”他说。
      他神情有些憔悴,见老了。

      “没什么好问的。”我苦笑。

      “……你知道这高墙的另外一边,是哪里么?”
      我摇头,那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是荀令君府里的花园……”
      我的身子一颤。

      “你也许不知道吧……每天夜里,你在这边弹琴,高墙下始终有个男人在听
      ……你弹到多晚,那个男人就听到多晚……文若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天我……很后悔……我觉得对不起文若啊……”
      “我让你住在这里……不再见你……我想等文若开口……”

      “荀令君他不会要我的,他拒绝了我,将军您知道为什么么?”

      我突然间不想听了。
      注视着他的眼睛,咬住嘴唇,一字一句的说:

      “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您……”
      “你们为什么这样相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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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
      可是在九死一生之中,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瞬间……

      我突然想到了你……”
      “是真的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将军……败了?怎么会……那……奉孝先生呢?”
      “奉孝……奉孝两年前就不在了……”

      我突然一阵眩晕,心里想哭的快要裂开,却愣愣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原来生死,是这样轻易的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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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我一直跟在丞相身边。
      丞相,是的。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是大汉的丞相了。

      除了战场,他通常都带着我。
      我侍奉他的饮食起居,偶尔也侍寝。

      ——他有很多女人。他喜欢她们。
      不知道是否像喜欢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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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么?”
      一次酒醉,丞相说。

      我摇头。

      “因为你很特别——别的女人也会拒绝赏赐、册封,但是她们还是想要的。
      而你不同,你是真的视荣华如无物,这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一颗心净的,清水一样……”

      “……女人是很懂得适应,很懂得委曲求全的。
      只要十天半月,她们就会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男人。
      而你不同,你是半点不肯让自己的心受苦的……我说的可对?”

      我忍不住微笑:
      “丞相又何尝肯让步呢?”

      他听了豪爽的大笑。

      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酒尊把玩。
      “对,也许我自己也是这样的。”

      言毕突然把目光离开杯子,飞快的扫了我一眼,又转瞬离开。
      “……‘他’也是如此……
      外物不萦于心,自己坚持的东西,却寸土不让,死不低头!
      我视他为挚友、知己、手足,可他呢?
      他为什么总是逼我恨他!”

      丞相的语气突然间拔高,转头对我怒目而视。
      我神情不变,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神色渐渐缓和……

      “丞相,您醉了。”我轻声说。

      -13-

      丞相说错了。
      人的心,是不可能像一泓清水那样。

      我是个女人。
      女人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
      女人的可悲,在于她们不得不把一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们希望梦醒时,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们害怕孤独。

      女人的可怕,在于她们可以放任自己的心与身体,朝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依旧深爱着荀令君,想到他就会落泪;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丞相身边,无比安心。

      “今天的瑶姬,还是自己么?”
      我抚摩着脸上的伤口,长跪在铜镜前苦笑。

      快二十年的岁月洗礼,让那片伤淡的几乎看不清了。
      “那是你人生的‘变数’……背弃了上天安排的道路,从此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只有旁观……”

      师父,奉孝先生,瑶姬会替你们看着。
      ——亲眼看到结局。

      -14-

      建安十七年十月十七,望日。

      我随着丞相在濡须。
      那天他回来的很早,我如常奉上晚膳。

      “荀令君没了……”他突然说。

      声音很低,看着我。
      我的双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捧不住青瓷酒尊。

      奇怪的,那一刻竟然不觉得悲伤,只是心里被掏空了似的。
      只是忍不住抬头向上望
      ——别馆的屋顶遮住了天空;
      我看不见上苍的眼……

      “……你恨我么?”他问。
      我摇摇头。

      “我不恨任何人的……”

      只是突然想感谢奉孝先生。
      是他,给了我七年的时间去准备,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他教给我命运的绝望;正如师父教了我命运的希望一样。
      有些事情你一定要争取;有些事情你必须顺从。
      你必须目睹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然后努力活下去。

      ——这就是人生。

      ……

      “丞相还记得十年前,文华阁上那场欢宴么?
      ……上首是您,左边是郭先生,右边是荀令君……”

      “……记得。”

      “那天,您没有天下,您有的只是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而如今,您有了天下,他们都不在了……
      这里空荡荡的,您寂寞么?”

      “……瑶姬。”

      “丞相。”
      “把酒斟满,再弹一次吧……我要敬,奉孝和文若一杯……”

      我从匣中抱出琴来,匣底有一方微微泛黄的雪白丝巾。
      我把巾子取出来,拢在袖子里。
      直到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15-

      丞相老了。
      我也在老去。

      他成了魏公,魏王;
      我依旧是他的侍婢、琴姬,依旧是他的女人之一。
      我还是唤他“丞相”。

      人老了,很多东西,就无法改变了。

      “你还是念着荀令君么?”
      有时候他会这么问。
      “是的。”
      我总是如此淡漠的回答。

      我知道他的失望的,我心痛。
      因为这种失望来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征服。

      但不知为何,每次回答的时候我总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或者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16-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洛阳。

      丞相躺在榻上,抚摩着我的右脸。
      “……瑶姬么?”他问。他已经看不见了。

      “是我,丞相。”
      我跪近了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手,努力遏止着自己的泪水。

      再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再如何“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都不再是夕日的丞相了。
      在岁月面前,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就要去了……到了那边,见到文若和奉孝……要替你带什么话么……”

      我泪落如雨,早已无言。

      -17-

      六天后,丞相薨了。
      那时的我,已经在去许昌的路上。

      丞相替我安排的归宿。是回到那个住了十二年的旧府邸里去。
      在生命的最后,他也许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十二岁入府,到今天二十三年了。
      师父、荀令君、奉孝先生、他……

      我看到了太多的故事,也许也看的太清楚。
      我已经累了——

      只想守着回忆终此一生;
      我已经没有兴致再面对未来。

      -18-

      在路上,我遇到一个曹氏宗族里的女人。
      ——不再年轻了,但风韵犹存。

      她不知道我是谁。
      看到我带着琴,说想听。

      我就弹了那曲《青青河边草》: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上复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她听着听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这乱世中有多少痴情儿女;
      第二天我们一言不发的别离,走向各自的去处。

      ——人生就是这样:萍水相逢,如云相聚,然后散了,相忘于江湖……

      -19-

      文华阁——

      终于是回来了。

      回来了才发现,其实自己的一生,
      早已被禁锢在这里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
      我就能看见纤腰楚舞,华灯初上。
      歌——是乐府;酒——是杜康。

      ——后来,左首那个玄袍古袖的狂士走了。
      犀角觥翻倒在席上……

      ——后来,右首那个温淳如玉的君子也走了。
      几畔是他遗落的一方素巾……

      ——再后来,那个朱衣豪笑的英雄从主位上站起来,
      寂寞的踱向远方……

      -20-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这辈子,我是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了——

      -21-

      蛛网尘封之中——
      文华旧殿之上——
      一个白发宫人,寂寂的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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