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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菲南达•卡布莱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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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南达•卡布莱拉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看到倾斜的芦苇编的天花板。不知从哪里传来风琴的声音,吱吱哑哑,不成片段,像是患了哮喘病的老人,又像是两个人在絮絮低语……她点点滴滴地回想起现实,回想起再也不能改变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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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中的黑暗,南半球炽热夏夜令人窒息的味道,覆满薄汗虬劲有力的肢体,还有潮湿、粘稠、腥热的血……
菲南达•卡布莱拉以手支地、蹲在地板上,雪白的丝质睡裙缀着两吋长的荷兰花边。海浪在脚下、在四面八方无休止的流转着,一颗心嘭嘭跳个不停……
这时候有人走到舱门前,用力的敲着,菲南达几乎要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要尖叫起来。幸好,那惊魂裂魄的敲门声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船上男侍恭谦有礼的声音便隔着壁板传进来,兴奋而轻松:
“恰卡里塔先生,抱歉打扰您了,请醒一醒。船将要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菲南达•卡布莱拉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双腿已经麻木但却不敢移动分毫。那侍者喊了一阵,听见没有回应,便走开,不一会,他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
直到菲南达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想象中虚空的海浪一直包裹着她、摇晃着她,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黎明就要到来,空气开始变冷,她赤裸的双足在黑暗里苍白如水——“当”的一声轻响,一把利刃从她怀中落在舱室地板上,她胸口的衣服和那霜刃上的液体一样鲜红耀眼。
黑暗中的红色,便有如充满生命似的,一直在不断汩汩蠕动着。角落中有一样东西倒在那里,微微发光,像天空中金黄色纱云掩映的皎洁月亮——菲南达的目光落在那上面,一直望着,望到从脚底传来的寒气再也无法忍受为止。
菲南达俯下身,充满颤抖地印下一吻,嘴唇只感受到一丝微微暖气。红色的活生生的溪水不断淌着,迅速漫过纱云、漫过月光,菲南达突然转身,从床上扯起一条被单紧紧裹住自己,飞快地走到船舱门口,把耳朵贴在舱门上侧耳倾听。
——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那永远不息的海浪声。
她用力打开门,那传话的男侍应早已走远,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壁上挂着的一盏昏黄而微弱的煤气灯,照亮她披散的黑色的长卷发、照亮她安达卢西亚人特有的浅橄榄色肌肤、照亮她赤裸的脚……菲南达•卡布莱拉扯了扯被单,将自己包得更紧、更紧一些,然后深深吸一口气,迎向门外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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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太阳渐渐升了起来。走廊两侧都是头等舱,一排排舱门后面,纷纷传来绅士淑女伴随着兴奋的模糊低语。有人进出,有人涌上甲板,来来往往。
终于要到了,距离船从西班牙的南部海港城市塞维利亚起航已经整整两个月,穿过波涛汹涌的大西洋,穿过北回归线、赤道、南回归线,穿过寒冷和炎热,船上的旅客经历了从冬天到夏天的所有季节。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是不是永远也无法到达了?
终于到了,陆地正从遥远的海平面上浮出,开始是一丝纤细的黑线,然后慢慢延伸,在海风和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陌生海鸟的翅膀下华丽的展开。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是横跨过宽达五个月亮的汪洋大海才能到达的地方;这里是白银的故乡,是传说中的发现者胡安•索利兹的大腿被印第安人烤熟吃掉的地方。
这里是阿根廷。
天亮了,头等舱的绅士和淑女们、以及下等舱三百名来自意大利南部的廉价劳工都已经上了岸,拥挤了整整两个月的船突然变空了,一片空旷而寂寞的气息。那位男侍应突然想起,似乎从昨夜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恰卡里塔先生和他美丽的未婚妻。他带着些微的疑惑,用后备钥匙打开了头等舱尽头的舱门。阳光从舷窗射进来,照耀着屋内的一切,照耀着矮几后面闪烁的天鹅绒。
莱昂•恰卡里塔凌乱的金色长发和洁白的俊美脸庞被自己的鲜血浸泡着,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腥气。
***
菲南达•卡布莱拉胡乱套着一条灰裙,提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码头上。宽阔如海、满布灰褐色泥浆的拉普拉塔河环抱着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她没有走头等舱的专门通道,而是混入下等舱的人流中,那些面目模糊肮脏、浑身散发着牛粪和汗渍气息的季节劳工们从她身边经过,她咬牙忍受着这一切,不断地左顾右盼,躲避着任何可疑的身影。
1880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这世界上最混乱、最繁忙、最生机盎然又最荒芜凄凉的城市。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石材从欧洲运来,为富有的农场主和运输商人在城中心盖最高级的房子;瓦达维亚大街826号的托尔托尼咖啡馆刚刚开张,里面的绅士和淑女们都穿着巴黎最流行的衣裳……但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并不是他们,而是属于那些被称为“燕子”的欧洲劳工的,他们人数众多,怀抱最美好的梦想和希望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天涯海角,他们像辛勤的蝼蚁一样在城市的角落建造简陋的房子,然后聚居下来。
菲南达•卡布莱拉走了很久,直到脚上的羊皮小靴已被混杂着碎玻璃、石块和各种垃圾的地面磨穿了一个洞,鞋子里面灌入沙土。她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四周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喧嚣,偶尔有人望向她,那目光不是充满欲望便是混沌莫解,那些目光滋养着她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暗而强烈……菲南达终于忍不住在人流中小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用牙齿拼命咬着嘴唇,咬到渗出丝丝血红。
突然,有人从身侧绊了她一下,她一个踉跄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手中的皮箱滑出老远。一个又瘦又矮的黑皮肤小鬼从人群中钻出,一把抓住皮箱的把手。菲南达•卡布莱拉下意识的便要道谢,那小鬼已冲她做一个鬼脸,抱着她的皮箱又钻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菲南达愣住,那一瞬间她的心中陡然惨白一片,竟然连恐惧感似乎都要消失殆尽,只剩下耳内那莫名的海浪声响个不停。皮箱里装着她出走时胡乱塞进去的杂物,都有些什么完全不复记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是一无所有的了……莱昂……莱昂……我已一无所有……她的脑中忽又忆起那张无比美丽、却那样令她恶心的面孔来:
她看着他一边点着哈瓦那雪茄,一边不耐烦地把一侧的头发拨向脑后;他那种毫不在乎、毫无愧疚的表情,他那轻佻的眉毛和卑鄙的眼……菲南达突然气愤至极,无法忍耐,她随手抓过便笺盒中的裁信刀,就扑了过去。
——她本来不想杀他的,她根本不想杀他的,可是他已经死了。她是那样爱他,不惜与姨妈一家反目,也毅然变卖所有的财产陪他来到这个荒蛮之地,可是她却在上岸之前亲手杀了他。他一直是她的神啊,他们甚至说好了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就立刻结婚,可是他为什么如此对她?在他心里,到底把她当作了什么?
菲南达•卡布莱拉蜷伏在地上,头晕目眩,有太多的问题装在她脑子里,让她无法思考。就在昨夜之前她还是富有的西班牙女继承人,穿着最好的丝缎裙子脖子上戴着红宝石,而现在,她已经身无分文——身无分文,并且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如同被流放到这个天涯海角。她亲手杀了那个她爱了三年、并且曾经发誓会爱一辈子的男人,依照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等待她的都只有绞架。
有人在踢她,用各种语言各种口音轻薄她、辱骂她、向她吐口水,说她挡住了路。菲南达终于还是再次咬牙,站起身来,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正在这时突然从旁边伸过一只手臂,有人扶住了她。
她如一尊石头雕像一般,全然忘记了道谢,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对她施以援手的人,行尸走肉般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来,她是菲南达•卡布莱拉,全安达卢西亚最有勇气的姑娘,她有勇气舍弃家乡去追求自己的爱,有勇气杀人,就一定有勇气舍弃爱努力活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