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与法师》见手青

1、第一章

　　圣得利安城是一个听起来很美好的城，在古语里它象征着忠诚，荣誉与坚定，不知是哪位贤人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但显然它违背了这个名字的初衷。

　　实际上，这只是王国边陲的一个小城，终年也只有一场小雨，城中的人始终为干旱所困，因为沙尘的侵袭，整个城镇都显得灰黄暗沉。

　　今天是圣得利安城难得的一天。

　　新城主上任了。

　　城堡的主人不再是那位老态龙钟满头华发的老者，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生机勃勃，眼中充满激情的年轻人。

　　他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蔚蓝的眼睛是一汪宁静的湖，温柔的母亲给了他俊雅的脸庞，睿智的父亲给了他温和的心性，在粗糙砭人的边塞刀风中，这些都被磨砺成一种混合着坚定与宽容的气质，与他手中的权戒一起闪闪发光。

　　城民为他们新的城主欢呼，头戴新鲜树枝冠的少女献上一罐膏脂，少年人身着短袍跳起古老的祭神舞，众人其其念着从古早时期流传下的歌，共同赞美他们的城主。

　　“我要如何给予他们安乐？”年轻的城主眼里除了新任的激动，忧虑的阴霾已经悄悄爬上眉梢。

　　干旱是困扰这里近百年的难题，高大的南方高耸入云的山脉挡住了自海洋而来的湿气，一年只有两次大雨，人们艰难度日。

　　“或许可以试试那个……”

　　城主手持蜡烛，踏入地下室。

　　在他年幼的时候，曾在这里看到一本厚厚的书。书上记载着奇怪的符号，他曾好奇地画出来过，却被父亲呵斥，从此不得进入。

　　但现在他变成了城主。

　　“需要用献血为祭，为我强大的伙伴指引道路……”

　　城主咬破了手指，献血滴落在纸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按着书上的样子画出了古怪的图案。

　　当最后一笔与第一笔相连接，图案发出白色的光，这光笼罩了城主，强烈到炫目。

　　“告诉我你的愿望。”

　　低哑的声音响起，萦绕在耳边如同恶魔的低语。

　　城主张了张口，紧张让他的喉咙一时发不出声来，但他克服了这一点：“我——我想要我的城风调雨顺，让我的城民不至于颠沛流离，让我的土地不再因为干旱而悲鸣。”

　　“我应许你——作为报答。”

　　一个高大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城主面前，他的面容隐藏在黑袍下，只有些许银色的卷发显露出来。

　　他抬起手，惨白的关节上青筋分明，指甲微微发黑，城主看见一滴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落在自己的眼角处，发出一阵灼热的刺痛。

　　“我会遵循与你的约定，直到死神来拜访你。”

　　——————

　　神秘人没有告诉城主他的名字，城主只好称呼他为“银先生”。

　　银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在高山脚下画了一个繁复而奇妙的图案，清冽的水就从中间源源不断地流出，沁凉而甘甜。

　　这简直太奇妙了，城主见过许多自称大法师的人，然而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从干燥的空气中凝结出一点水珠——拳头大小而已。

　　饶是如此，城主的先辈也不敢怠慢他们，哪怕一滴水，在圣得利安也显得如此珍贵。

　　有了水，人们不再担心种下的种子干枯，牲畜不会因为没有粮草而渴死，一切因为干旱而产生的苦难一夕之间都消散了。

　　人们近乎惶恐地看着那个泉眼，恍若一场易碎的梦。

　　当真正饮下第一口水，绵延上百年的苦难终于化为哽咽声从人们的喉咙中溢出。

　　东起莫博拉沙漠，西至伦哥平原，长风带着悠悠的叹息，穿越荒漠的迷堡，向着第一缕阳光的天际而去。

　　“你可满意看到的？”

　　透过模糊的视线，城主看见银先生逆光的身影，仿佛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在他身后缓缓展开。

　　“我愿为您付出一切，只要我有，只要您需要。”

　　年轻的城主将手放于额头，深深地弯下了腰：“圣得利安会永远铭记您。

　　——————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为城镇做出如此贡献的银先生却几乎什么都没要。

　　圣得利安是一个以矿藏出名的小镇，每年都有无数商队冒着生命危险跨越茫茫的沙漠，用丝绸和水来交换商品。这里有最好的宝石和最纯净的水晶，只要银先生想要，城民可以为他建造一座宫殿——以红宝石为基座，以水晶为窗，以玛瑙为顶。

　　但他只在城主府里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住下，几乎不出现在人前。他是如此的低调，以至于原本对他多有忌惮的法师们也逐渐不再提起他。

　　只有年轻的城主，不时地徘徊在窗前，久久地凝视那小小的塔尖。

　　银先生一天定时三餐，不论送去什么都会吃掉，当侍女去收回盘子时，偶尔会收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他需要的东西，都是法师们常用的东西。

　　在三年的时间里，城主与银先生的交谈寥寥无几。

　　第一次是五月十六日，这是艾斯普顿纪念亡人的节日。当月光将银纱铺满大地，阴间的亡灵透过月光看到人世间，生者的思念就能传达给他们。

　　城主坐在高高的屋顶，他的城里挂满了蓝色的小灯，沿着主街一路延伸，摇晃成人间的银河。

　　他拿出短笛，和着风中的歌声低低地吹着小调。

　　“我记得这首歌。”

　　沉浸在思念中的城主吓了一跳，差点坐不稳，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指甲发黑。

　　他抬起头，银先生破碎的袍角微微扬起，像一只来去无踪的鸦。

　　“银先生也知道这首歌吗？”

　　“是啊……”银先生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我的好友曾吹过，但他不像你这样悲伤。”

　　城主用指甲抠了抠笛口：“您与他的关系一定很好。”

　　这是一首挚爱的歌，母亲会吹给儿子，男人会吹给情人，若是好友，那一定是莫逆之交。

　　“……”

　　良久，银先生低低地说：“或许吧……”

　　一直堆积在心中的感激找到了机会，城主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第一首歌，我学会后还没人听过，您愿意听一听吗？”

　　“不胜荣幸。”

　　银先生坐在城主的身边，短笛的声音变得轻快而有力，温柔的月光也活泼起来。

　　银先生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有时会碰到城主的肩膀。头顶苍穹星子闪烁，俯瞰茫茫灯海，像是一场缥缈的梦。

　　银先生点缀了他的梦，年轻的城主从未感到如此平静过。

　　但从那以后，银先生再也没出现过了。

　　每当遇到了烦恼，城主便会踱到银先生的门口，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秋千，老城主在多年前庆祝儿子生辰而制作的，现在上面爬满了白色的小花。

　　银先生的样子透过灯光映在窗户上，有时候他在读书，半依在桌前，挽起的衣袖露出了他消瘦的手臂，手指翻动书页的动作好像在弹奏乐器。

　　有时他在画着什么，左手托着腮，羽毛笔在他之间翻飞，时不时会因为思考而歪一歪头，很可爱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沉睡着，一睡就是一天，很疲倦的模样。

　　【我在做什么？】

　　脸红心跳的城主会突然想到这个，然后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跑到远远的地方，回头确定银先生并没有发觉自己，这才安心。

　　一切都按部就班，如同河水一般沿着固定的轨迹蜿蜒，但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八月的第一天是丰收节，圣得利安的人从前不曾享受过这个节日，因此一旦放开了，就格外地凶。

　　人们载歌载舞，举着自家酿制的果酒四处奔走，城主所经之处更是人山人海。

　　他的酒量原本就不好，禁不住人们的热情，几下便醉了。侍从护着他钻出人群，一路几乎是狼狈地逃回了宫殿。

　　阳光白的刺眼，晃得人分不清路，城主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

　　“你们——出去吧——”

　　他命令侍卫们离开：“出去玩——我——我要去睡了——”

　　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他艰难地拐过墙角，越过秋千，推开了房门。

　　一个人坐在他的床上。

　　城主不满地拍拍他的肩：“你——你怎么不出去玩？”

　　“……”

　　“出去出去——我、我要睡觉，你别——别收拾房间了……”

　　失去意识前，城主只有一个念头：侍女的肩膀，好像硬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