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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命 ...

  •   周贵妃长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她长得很丑,但又不是普遍意义上那种丑。她只是女生男相,棱角分明了些,眉目凌厉了些,连身高都压众妃一头。她也因此从不着钗裙,得了皇帝特赦,在宫中着男袍行走。为此,内务司为防认错人,特令新来的小内侍们先拜见她而不是皇后。
      她非常受宠,皇帝曾为她涂椒墙。有次若不是她拦着,皇帝要和她举办一次大婚。这份宠爱唯一失效的时候,是她怀着五皇子时,皇帝从未来探望过她,只是用宫中所有的珍品填满了屋子。孩子出生后,宠爱自然又是她的。
      在这样蜜罐般的生活中,她时刻保持着警醒。她时刻明白这宠爱本不是她的,也因此从未恃宠而骄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内心有一座钟,这钟在她快沉沦时发作。在皇帝亲吻她儿子脑门时,在子夜依偎低语时,在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时,这钟在她脑子里“嗡嗡”地响,撞得她撕心裂肺。
      令她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和她同样清醒。他长得非常好,并不是说有多俊朗,而是眉目间像极了她,鼻唇又肖似皇帝。皇帝非常爱他的五儿子,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情都倾倒给了他。他自己也非常争气,三岁识千字,五岁读百文,十岁能搭弓,十二岁就由父皇领进了书房。
      周贵妃每每看到他,心中五味杂陈,甚至还有些害怕似得,不同寻常母亲一般与他亲近。他小时,她怕他恃宠而骄,令他晚上不得睡觉,背诵太傅的《十谦书》。天色刚晓,他背完书,将小脑袋搁在书本上,乖乖听母亲的训示。周贵妃说完,这个孩子直视母亲的眼睛,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他才多大?他是看穿了父皇的虚伪、母妃的冷漠?还是看透了他们假惺惺的恩爱?周贵妃不知道,也不敢再问。
      皇帝越来越老了,勤于政务、早年征战的他旧伤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每当他躺在床榻上,他心爱的儿子跪在身旁时,他都不由得想把他有的最好的捧给儿子。
      他有的最好的是皇位。可是他也因为它,无父无兄无友,以及他此生的爱人。
      他反复思量,屡次斟酌,那只差名字的诏书翻开又合上。
      在屡次濒临死亡的时候,他终于决定——若是史书说他好大喜功、奔于杀伐,就让他们说去吧!但他唯一不可磨灭的功绩,一定要是这份诏书。
      想到这儿,这位少年登基、征战天下的皇帝微微的笑了。他几乎已能想到,他那些平庸的儿子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嫉妒或是木然的表情。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夜,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失踪了。
      这个青年一夜之间消失在了府邸里,留下的只有打斗的狼藉、风干的血迹和打着旋的毛笔。
      因为心腹暗卫亦不知所踪,所以可以断定他还活着。
      皇帝摔了杯子,周贵妃假哭着看他的笑话。没有人比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一定是安全的,伺机而动的。
      但她没料到,江枢此刻正像只败家犬被人追赶着。

      江枢正在没命狂奔。他几乎已经用尽气力,只剩一口气在胸间吊着,以至于双腿还能驱使。
      即使这般,他亦追不上前面那人。前面奔跑的男子一身短打,四肢修长,腰间别一把长剑,敲在腿上发出沉重闷响。他始终在江枢前半步,无论江枢如何加速,都无法改变两人的距离。
      为了不岔气,两人选择了不说话,只默默前行。萍水相逢的队友,未尝没有死生契阔的默契。只一会儿,江枢再回头时,刺客和不知什么歹徒的火把光已成了一星半点,耳畔知了齐鸣,远处似有池子,闹得人心慌。
      江枢扶着树大口喘气,但他觉得快乐。此刻,他是一只跳出兽笼的狼,戏耍着追来的人类。
      他不希望回皇宫,也不希望做什么皇帝。往往人自己是不能做选择的,他能做的只是把眼前的做到最好。他把自己当做棋子,即使执棋之人也是他自己。
      一个时辰前,他赶至这片树林,很快,刺客们也赶到了。开始时他只是独自狂奔,机缘巧合下,这个人加入了他,另一拨人也加入了刺客。他们张牙舞爪声势浩大地追逐着两人。
      “你还能走吗?”前面那人转过身来。今夜无月无星,一切黑得如墨汁。这人偏偏一身浅色衣衫,十分显眼。他面相平和且清秀,看起来像个书生,但气势如虎,身材精瘦。
      “一盏茶之内,我们就会被追上。”
      “等等,”江枢道,“在下有个主意,不知……”
      “讲。”
      江枢道,“此处正是密林深处,古树繁多,藤萝缠绕,在下不才,猜测此处……”
      那人接道,“必然会有空心树。”
      江枢惊讶他这么快地理解,但表情掩饰得滴水不漏,道,“是。甚至在下可以赌一把,没准我扶着的这棵,就是空心。”
      那人将剑从自己腰间取下,平直举起,绕着这棵两人合抱的树查探。他绕到树后江枢不可见的地方,不知用了什么招数,一声“铿锵”的剑鸣。竟让这树发出空洞的嗡鸣来。
      “此洞可容一人,这附近三尺只有这一棵空心树,”那人道,“承你人情,你进去,我引开他们。”
      江枢踱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江湖中人,不爱承人人情。今日平白将你卷入江湖纷争,实在对不住你。我引他们离开,你躲到天亮即可。”
      江枢转头看向那洞。这人的目光追寻着他,盯着他的侧脸。
      江枢道,“刚才也有追杀我的人,没什么谁欠谁的。”有一个主意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他希望这个主意能成功。
      “某有一个主意,你我都能活下去。只是,你可能要受委屈。”
      青年一愣。风鼓起他们的袍袖,他眼里江枢好像一只盘亘的黑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着,“要我……做什么?”

      江枢有些热。他的几缕发丝已经完全贴在颊边,呼吸灼烫,要燎起一片火原。
      他盘着腿,青年的双腿勾着他的腰,于是他的脖子也被青年自然而然环住了。这是他刚才想到的两个人都能挤进这方空间的办法,而且这样的好处是,他的黑袍完全笼住了青年的白衣。
      他们青丝交缠,呼吸相闻地抱在一起。青年的呼吸就在耳畔,轻巧且痒意缠绵。江枢不能侧头去躲这气息,不然青年的下巴就会撞在他的肩膀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青年低声说,“我本不该问。但若是不可避免地交手了,总要让我知道我伤了谁的人。”
      “朝廷逃犯。”江枢道,“三天前菜市口处斩一个姓水的贪官,那个是我爹。”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可靠些,接着道,“追我的是他顶头上司的家丁,我手里有本帐,关乎他身家性命。”
      外头一声鸟叫,两人的心跳撞在一起,薄薄的汗腥气腾起在这个狭小逼仄的空间。江枢接着道,“……水谋,字无功,是没有功绩的无功,不是多足有毒的蜈蚣。”他顿了一下,感觉怀里的人有点不对劲,可是接着道,“你呢?你叫什么?”
      “贺……贺飞白。”青年的声音有些颤抖,在江枢的余光里,他甚至闭上了眼睛。那一刹那江枢感觉他可能是受了伤,刚要开口询问,这个青年突然开始猛烈地推江枢!
      江枢猝不及防,半个脑袋伸出了洞口!
      他愕然去抓青年的胳臂,可是青年的反应却非常激烈,在不断地扭动着。两人不断碰撞摩擦着,好几次江枢都感觉自己的头出了树干,一晃看见了星空。
      “他们跑不远!”外面一声响亮的吆喝炸响在两人耳边!贺飞白一走神,被江枢牢牢地搂在了怀里,用力地抱住。
      刚抱住江枢就明白发现了什么。他有些哭笑不得。贺飞白别扭地将脑袋别在一边,耳朵却红得肉眼可见。
      “贺飞白,你是不是……”江枢轻声说,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也感觉到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他也是个男人,他知道有些时候自己是不能控制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两个人静静地听外面的脚步声、火把噼啪声、交头接耳声、树木树冠摆动声,和受惊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有那么几次,江枢可以感觉到有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那人的说话声仿佛就在耳边。
      可是江枢并不在想自己的处境。与他相贴的一个东西并没有使他感觉到特别尴尬。他在想贺飞白,一种奇怪的情感从他的心头涌起。他不是没有见过兔儿爷,宫里的小内侍,四叔养的小郎君,甚至他的伴读之一,也曾在他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可是贺飞白和他们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他又没法形容。
      他为自己刚才说出的半句话感到懊悔。在遇到贺飞白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情况。
      外面的人声渐远的时候,贺飞白转过了头。他显然已经冷静下来了,刚才的尴尬已经过去,现在又是新的情况了。两人都知道自己脱险了,下一步却还不知道怎么走。
      江枢松开贺飞白,轻声说,“我会为你保守秘密,但你要带我上路。”
      贺飞白有些颓然,他没有丢过这样的脸。听到此话他明显一震,深深看了一眼这个面前的男人。
      “救命之恩,保命之谊,贺某此生不敢忘。”他说。
      江枢伸出一只手,贺飞白没有迟疑地与他击掌。江枢道,“那我们先出去,腿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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