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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日月明之八十九英雄老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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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桂花在成荫的绿叶里浓烈地香着,在允炆悠扬的《凤凰于飞》的笛声里,我缓缓地走在级级台阶上,真红色的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九翚四凤冠上凤凰衔着的珍珠圆润光滑在我眼前微微晃动,我抬眼微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身着赤色礼袍的允炆,他下阶含着笑向我伸手,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上,他牵着我徐步走进坤宁宫。
坤宁宫的清宁殿里端坐着父皇和李贤妃,我与允炆双双跪下,大内总管太监王诚安宣读册文:“中山王徐达之幼女徐氏,年十八,秀毓华门,礼娴内则,柔婉秉于粹性,温雅著于令仪……”
允炆一直微笑地看着我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从今天起,我就受了正式册封的皇太孙妃,与允炆是正式的夫妻,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天下人面前。
父皇慈祥地看着我们道:“皇太孙和太孙妃是天赐良缘,望你们夫妇二人永结相好。”
我们再拜过父皇就在四个红衣女官的牵引下去设在承乾宫的洞房,明月皎皎若白雪,在红烛柔光里的,允炆含笑地拆我繁复的簪饰发髻,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两靥微红,一双瞳子剪秋水,而站在我身边的少年则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我再定睛一看,镜中的一对璧人的还是含着笑容,眼眸里是无尽的情意,不过他与我俱是常服,我的云鬓上插了几朵桃花,又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了。
允炆一心一意地待我,比当日父皇待母妃还要好,他每天都在承乾宫陪我,我偶然想起东宫里的马妃,就劝他过去看看,但允炆执意不去,皱眉道:“我永远都不能原谅她,她以前对我极尽虐待。不知道是谁背后给她出谋划策,演出那几折戏来!不要让我查到。”
允炆向我道明,马妃的确从前对他不好,而且马妃一直是没有多少心算的人,他一直怀疑有人背地里帮她出主意。不过,马妃根本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她带着文奎住在东宫淑正堂,没事只和虞怀太孙吕妃有些来往。允炆那次纳的十位姬妾也成了摆设。虽然韩嬷嬷背地里总劝我,不要宠擅专房,但我实在不愿允炆去陪别的女人,只对允炆说过一两次就不提了。允炆和我和寻常人家的夫妻同起同息,感情是一天比一天好,闲时我们联句赋诗,允炆喜欢眯着眼睛盯着我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看,刘融太医奏明父皇和允炆,我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孩,可把父皇和允炆乐坏了。李贤妃是常过来叮嘱一些育儿经验,卷耳也为我高兴,她缝制了好多小孩的衣服,用花针绣出的尽是栩栩如生各式各样福寿吉祥的图案。
只是父皇去年隆冬就病了,本来二月里已有好转的迹象可以下床行走,但三月初九时他不顾太医的劝阻,执意来承乾宫的桃林,结果着了风,当晚病情加重。李贤妃也将后宫之事暂托郭惠妃总摄在旁侍奉汤药,而允炆除了侍疾外还要处理国政忙碌不已。宫里的多位太医私下里都照实禀告过允炆,希望允炆有心理准备。允炆告诉了我实情,我听了止不住地哭。
允炆着急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别哭呀,当心动了胎气。”
我在允炆上朝后扶着韩嬷嬷拖着笨重的身子去乾清宫,父皇躺在龙榻上双目微暝,李贤妃坐在一边,神色凄凉。富丽的宫殿弥漫着草药的苦味,虽然是春天的白昼,但我已步入却感到深秋的萧条寂寞,死亡的阴影在殿间的蟠龙高柱间旋绕。李贤妃见我来了摆手示意我别出声,走过来悄声道:“皇上才进了药睡下。云儿,去那边坐坐。”她就扶我去侧殿走。
就听见病榻上有虚弱的声音:“是丫头来了吗?”
我转身,父皇艰难地扶着床沿支撑地要坐起,李贤妃忙上前按着父皇道:“皇上,您还是躺着吧!”父皇仰在床上叹道:“老了,不行了。丫头,你过来坐吧!”
我依言坐在父皇的病榻边,握紧父皇枯黄似竹根的手,望着父皇浑浊的眼睛,不敢相信这个躺在床上头发全白的古稀来人竟是当年目光如炬慈爱地拿着冰糖葫芦逗我过去的父皇,岁月呀,竟可改变人至此,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父皇却艰难地笑笑,颤抖地抬手似乎要为我拭泪,但终是力气不足垂下了:“丫头,别哭!人都是有这一步的!”
我的泪掉到父皇干瘪的手上:“父皇,您不是万岁的嘛!”我还是习惯喊父皇,多年的称呼难以改口,父皇也很愿意我这么叫他。
父皇叹道:“万岁个头呀!哪个皇帝万岁的!朕都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天爷对朕不薄了。”
我擦了泪道:“父皇,你会好起来的。允炆派人去寻名医了。”
父皇摇摇头笑道:“药医不死人,我都要死了,药没用的。”
李贤妃忍悲道:“皇上春秋鼎盛,请不要出此不详之言。”
父皇头侧向李贤妃道:“辛苦你了,这些日子。”
李贤妃忙跪下道:“臣妾服侍皇上,理当殚心竭力,是份内的职责。”
父皇喘了一会儿道:“李贤妃呀,你愿意永远陪我这个老头子吗?”
李贤妃磕头道:“臣妾心甘情愿。”
父皇的眼里忽然迸发出一股寒气:“朕让你两个兄长进宫了,你回坤宁宫去见他们一面吧!放心,朕不会亏待他们的,还有唐王!”
李贤妃呆了一会儿释然地笑道:“臣妾谢主隆恩。”
父皇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道:“李贤妃一路走好。”
我望着李贤妃坦然地走出寂寥的宫殿,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我才想向父皇说什么,父皇却笑道:“丫头,还有一两个月了吧!”父皇的目光落在我明显凸起的肚子上。
我低头摸着肚子道:“太医说大概是四月底五月初。”
父皇叹气道:“不晓得朕还有没有福气抱抱这个重孙子。炆儿对你好,朕很欣慰。”他脸上有凄凉的笑意:“把你交到他手上朕很放心,去见你母妃时可以对她说,朕给丫头找了个好归宿,你可以安心了。”父皇的眼里有奇异的光芒,他抬眼看着黄色的纱帐顶,似乎陷入对美好过往的怀想,他笑道:“丫头,你很像你母妃。”他忽然严肃道:“答应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怎么活着都比死了好。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一定要答应朕!”他猛地抓紧我,抓得我手很疼。
我不明白父皇为何要激动地说出这番话,但还是使劲地点头。
父皇松了一口气道:“在承乾宫匾额朝云暮雨后有一个铁匣子,若是日后允炆遇到生命危险,比如有人逼宫,就把它拿下打开,可以保他一命。”
我奇怪地道:“父皇,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人逼宫吧!”
父皇闭眼叹道:“只是如果而已……希望朕是多虑了吧!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允炆。”
我心里疑虑重重但还是答应了。
父皇睁眼看着我笑道:“丫头,希望你不要命也像你母妃。”
我心下一惊道:“父皇,您为什么要怎么说?”
父皇悲凉地道:“其实朕什么都知道。”
我愣了,难道父皇知道,母妃和太子那一段生死恋,还是我和朱棣在北平的一段旧事。
父皇叹道:“有些事朕是知道得太晚了,连补救都来不及了。”父皇又闭上了眼睛,我坐了一会儿见他睡熟了就走了,再英雄的人也经不起时光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