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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月明之一生如夏莲 ...

  •   凉风卷起及地的白幔,飞起又落下,如垂死挣扎的折翅的白色蝴蝶,哗哗的凄凉的声响在享殿里盘旋,像天阴雨湿时鬼魂声啾啾的哀啼,又似憔悴了的妩媚的红颜缦而远视时幽怨的叹息。
      我跪在蒲团上,落寞地望着母妃的灵位,泪水从眼里溢出,潸然落下,落在青砖上,一滴,一滴,像极了去年夏天漫漫长夜里的更漏。

      母妃是被父皇赐死的,在那一夜。
      那一夜,后苑清馨园的瑶池的莲花开的正浓,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华丽的承乾宫,我躲在朱红如残血的圆柱后,软烟罗织就的银红色落地帘子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韩嬷嬷故事里不怀好意的女妖害人前的温柔,在死寂如坟墓的宫殿里,充盈着父皇残暴的急吼,母妃带着凄美的笑容如六月莲花不胜的娇羞,在暑气尚未散尽的夏夜,我如呆在酷寒的冰窖里般瑟瑟地发抖。我恐惧到极点,我想喊,但一双手从后面紧紧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死死地往外拖。我侧过头,是允炆。
      到了后苑的瑶池边,允炆伏在我耳边低声急促地说:“今晚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你早就就寝了,你一定要记住。”我侧着头惊恐地望着神色峻青急喘着气的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千万别喊呀,我放手了。”他缓缓地放下手,低垂着眼皮,眼中似乎隐忍着泪,“小姑姑,你一定要照我所说的做,一定要。”我扑到他怀里,把头埋到他蜀锦制成的亲王淡青色飘逸的长袍里,嗅着他佩戴香囊里的似有似无白芷的芬芳,嘤嘤地哭泣。他急忙用宽大如水般柔软的长袖拂去我的泪:“不要哭,现在不能哭,你一定要,要等皇爷爷派人叫你后再哭,还有皇爷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一定要记得!记得!”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六月盛开的莲花的清香诡异地幽荡在死寂的富丽堂皇的承乾宫,还有的殿外的更漏的滴水,一滴,一滴,滴在我的心上。
      赐死母妃后的父皇却悲恸欲绝,他下旨辍朝三日,诏告全国母妃因急症薨逝,御命所有伺候母妃的宫女宦官殉葬。他给母妃的谥号是孝云恭惠淑仁清俪皇贵妃,停灵皇觉寺,择日附葬孝陵。又敕谕天下,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宴乐,庶民三月中不得婚嫁。粗通笔墨的父皇甚至亲自写了悼文,他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允炆担心我被父皇冷遇的事并没有发生,父皇待我更加得好了。父皇赐给我作为公主可得的最长的封号:大明清丽婉顺钟灵敏安昭月公主,还赐给我各地进贡的很多奇珍异宝,甚至连照顾我的韩嬷嬷也封为保成夫人。
      父皇下朝后常常来承乾宫陪我,在天气好的时候,他甚至命人将御案搬到清馨园。他常常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看看在一边玩耍的我笑起来,原本凝重的脸色融化了坚冰,像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
      允炆每天都会来承乾宫找我玩,被封为闲王的他不像皇太孙允煐一样有严格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所剩无几的日程安排。他成天变着花样让我开心。他从宫廷养猫所里抱来一只纯白色蓝眼睛的取名为小莲的波斯猫给我。我和他常常用一个小木棒不住地逗着小莲,看着小莲扑上扑下。他送我好几个黄黄的大柚子,香喷喷的,可以放很久。他还让人在清馨园里搭了一个秋千,上面缠绕着青青的蔓草、扎着五彩缤纷的丝帛精心制作的花朵。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后面使劲地推,我被荡得老高,在半空的时候,风在耳边嘶嘶的狂叫,像御马厩里烈马深沉地低吼。
      所有人都希望我开心起来,但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着,极少说话,甚至绝少笑,我的脸上堆满了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
      秋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如阳春,在清馨园,父皇抱我坐在他的膝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悠闲地晒着太阳。除了我没有人敢坐在父皇的膝上,但我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舐犊之情了。我黯然地望着满池的残荷:就在不久前的暮春,小荷才露尖尖角,红蜻蜓立在荷尖翅膀微微地颤动,我坐在父皇的膝上,欣赏着母妃的倩影与箫声。清风吹过池塘,吹皱一池春水,荷叶轻轻地摇动,母妃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温婉如莲,似群玉山头的仙娥;箫声饱含悠悠的情思,如天籁一般从空中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再烦厉的心情都会归于平静。
      母妃被誉为大明第一美人,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昭容王司彩写诗感叹“琼花移入大明宫,旖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亮月明中。”
      还有宁王哥哥朱权可怜他生母杨美人多年被冷遇,写道“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母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三千怨恨于一身。
      去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父皇常常派人来看我,问暖问寒的,但他却未踏足承乾宫。允炆偷偷地告诉我缘故,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前朝后宫。父皇一日之内赐死代掌凤印打理六宫多年的李淑妃和与她交好的翁倩妃、郭宁妃三位有皇子的妃子,死后仅以薄薄的破席草草地安葬在西门外的荒冢。李淑妃的儿子晋王朱㭎被召到京城狠狠被父皇斥责了一顿,若非允炆的父王太子哥哥朱标的力保,性命堪忧。还有楚王哥哥的生母胡充妃更惨,被凌迟后弃尸荒野任野狗吞食。楚王得知噩耗后千里奔丧,在奉天殿外冰冷的金砖上苦求着跪了一天一夜,才得到胡充妃生前用过的一条玉带回封国去安葬。还有前朝,常年居于相位的胡惟庸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朝廷无数的官员被牵连,杀的杀,流的流,贬的贬,到处都在流血。对于这些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安静地听着允炆的叙述和感慨,把手中的秕谷撒到扫开雪的地上,看麻雀下来叽叽喳喳地蹦跳着啄食。
      允煐的生母,允炆的养母太子元妃常氏也因受连累而自裁。不过父皇没有废黜聪慧过人的允煐的皇太孙之位,只是派他去和靖南大将军蓝玉远赴云南学习军务体查民情。
      其实宫里的孩子绝大多数是早慧的,即使是被人看成懦弱无能的小孩的允炆也不例外。因为他是不能继承大统的次子,在他出生当日就过世的生母吕妃的位份又比常妃低,注定了他一生只能是亲王,只能吟风弄月儒雅超凡如闲云野鹤一般碌碌无为地过完这一生,生前富贵荣华,死后默默无名,在皇族玉牒中留下一个冰冷的名字,明史诸王列传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他平凡的一生。
      他似乎也习惯了富贵闲人的生活,处在政治中心边缘的他轻松自在,仿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风波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
      父皇出人意料的追封母妃为孝云高皇后,不顾群臣反对,将母妃的梓棺安置于孝陵地宫,和孝慈马皇后一起陪伴千秋万岁后的父皇。我也因此被宫里的人称为孝云公主。
      我常常去孝陵的享殿,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从交泰殿下晚学的允炆来接我回宫。

      在越来越阴仄的享殿里,我跪在蒲团上默默地抽噎,叮叮当当的环佩声伴随着急急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我又嗅到熟悉的似有似无的白芷的清香,是允炆。他兴奋地扶我起来:“快回去,快回去!小姑姑!小莲生了,五只小猫呢!毛还没长起来,皮肤红红的,眼睛还未睁开咧!”我走了几步,踉踉跄跄步履蹒跚的。允炆急忙搀扶着蹙着眉心疼地说:“叫你不要跪太久,又不听话。”他扶着我一级一级走下石阶,絮絮叨叨地说着小莲生的小猫咪还有就要开的瑶池里的莲花。黄昏的夕阳姗姗可爱,我扶着允炆的登上凤辇时回头看了一眼长眠着母妃的孝陵,落日满春山。
      清馨园瑶池里的莲花又含苞未放了,可是如夏之莲般清丽绝尘的母妃的笑颜,却只能在回忆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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