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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别难(中)--8.15更新 ...

  •   三
      陈朵武功,本就在慕容缺之上,加之慕容缺中毒,一点细小伤口就足以致命,这场较量,论理,该当是陈朵胜算多些。
      可高手过招,除却实力,环境,气势,以及一个人的心境,往往都可左右胜负。
      若受得伤,反正便是一死,倒不如博命强攻,这致命弱点,因着慕容缺泯不畏死,倒成了前行动力。
      而陈朵功业未竟,一二十年苦痛,所营谋的一切还未得成,这刻,是万死不得,挥剑时,不免有些保留犹疑。
      两剑交锋,承影剑阳刚,因着无所顾忌,那剑意里凛然霸气,实是发挥了十成十。而蓝影剑轻灵,因被陈朵心内顾忌捆绑,行云之际,总不免时有停顿。这一消一长,数十招对攻之下,慕容缺竟也未露丝毫败相。
      而聂云铮在堂下搭箭上弓,箭势甚急,招招直指命门,虽则不能将陈朵奈何,但到底使他分心,剑术里鬼魅而飘移不定的神髓不得全情发挥。被纠缠久了,陈朵有些恼怒,蓝影斜刺慕容缺,却从他臂下一个不可思议的穿插,蓝光湛湛,改了去向,去抹聂云铮颈项。
      聂云铮毫无防备,那蓝影飘忽,哪里是他能够阻挡躲闪,慕容缺情急之下,承影剑一点立柱,身子借势而去,左手五指张开,去握那森蓝刃口。
      陈朵大惊,剑在最后时刻翻转,自慕容缺指尖抽离,不曾留下一线伤口。
      “你可知晓,那燕歌行弩箭上喂的,是叫你不能凝血的无解之毒。方才,我这剑斩去,就命中聂云铮咽喉,也未必就能夺命。可你手掌,只需被蓝影割破寸长血口,不日则定会血尽而亡。”
      身后众将士兵刃森森,全指着陈朵背脊,但他心神却似被撼动,剑遥指了慕容缺,并不出招,只缓声发问。
      “你定要救他,却是为何?”
      慕容缺垂首,片刻才道:“我已是西沉暮日,他却朝阳正好,说什么,都比我更应该活着。”
      陈朵冷笑,回身一条迤逦蓝光划过,又劈杀了数个将领,心腔内,竟是三分酸涩,七分艳羡。
      “这便是倾心之交吗?”他道:“慕容缺,若你我立场不似今日这般对立,你可会也为我扑身,不顾忌生死?”
      慕容缺闻言犹豫,这犹豫间方才领悟,自己和陈朵之间,原来早已生出莫名情愫。
      由相惜到相重,是游走与仇敌和朋友间的微妙关联。
      陈朵这刻一笑,纵身飞出厅堂,回身遥望慕容缺,道:“也罢,再缠斗下去,我气力耗尽,也未必能够脱身。”
      “来日方长,你珍重。”
      转瞬影踪渺然,留下慕容缺立在满目血泊之中,犹自拒绝他先前话语。
      堂下魏青抱拳,正要言说什么,聂云铮却纵身上马,勒住马缰,问向慕容缺:“怎么,走是不走?”
      慕容缺一挑眉,应他呼唤,也飞身越上马背,急鞭声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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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任霄城,聂云铮将马止步,返身回问:“东军营地,本是你伤心之所。随不随我去,将军您只管定夺。”
      慕容缺眯眼沉默,心内,对那处的某个人,总还是有所挂记,于是缓缓点了点头。
      马去的缓了,聂云铮心事重重,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还是忍不住挑破:“那玄武,我想来,将军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再看样貌年纪,只可能是一个人。”
      “单名一个淳子,慕容淳少爷。不知是否?”
      慕容缺唇角漾上苦涩,这内里因由,终于是有人知晓,心下,却更是酸涩了。
      他一扬马鞭,风声掠过耳际,强将心绪压下,东军阵营转眼就在眼前。暮色沉霭,将士正捧了碗吃饭,千万人里,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单薄背影,那个爱总比恨长的念记。
      营侧树林,两人终于相见,慕容缺见他脸容憔悴,又念及不久之后,自己也许将与他天人永隔,不由的心都化了春水,再记不起前尘旧恨。
      “可好?”他道,开口处万分艰涩。
      慕容淳没有回答,树林里有人急奔而来,满面尘土的桓伊,却掩不住喜色,迎往慕容缺的目光里,仍有三分痴迷。
      慕容淳移步,一把将桓伊右手握住,字字如铁:“我很好,桓伊,如今和我在一起了。”
      桓伊张口,还待言说什么,慕容淳却抢先一步:“你先回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慕容缺见她倔强不从,淳儿脸色开始暗沉,只得发声:“你先去,有什么话的,我稍后前去寻你。”
      桓伊依言去了,慕容淳在林内沉默良久,象在做天大的决定,等到夜色掩来,他终于向前一步,踏着碎叶,道:“以前,我是错了。无论如何,你是爱我怜我,在这军内,一意帮衬。这点,我不能否认。”
      慕容缺不想他会这么轻易软化,一时欣喜,热血上涌,双目前顿时漆黑,待再抬头,能清楚瞧见慕容淳脸容时,肩头却是一阵锐痛,慕容淳手持长剑,一剑将他胛骨刺穿。
      夜色里,慕容淳神色狰狞,恨与爱间的矛盾,直要将他心撕裂。
      “对不起。”他道,双目间泪如雨坠:“圣女在我身下了噬心蛊,说只要我亲手奉上你首级,便在圣日赐予解药,并信我忠贞,收我为徒,来日统领三军。”
      “你知道,桓伊她,从来都是喜欢强者。”
      慕容缺望向他,犹如望向一个破碎的希冀,心腔内,反反复复均是叹息。
      半晌,他将身躯自剑身里抽离,柔声道:“若这样的未来坦途,你得来心安,来日里不会追悔。那你只管做,对准我胸膛,别容情。你不怨你自己,我也不怨你。”
      慕容淳一声撕吼,连退数步,将长剑掷去甚远,连连摇头:“你去吧,由我自生自灭。”
      “今日我杀了你,娘亲在天之灵,怕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我!”
      四
      义军三支,此刻聚集任霄城前,东军在后,有意无意的,阵营绵延排列,阻断了北方来路。
      慕容缺披着重裘,瞧见营内军纪整肃,更甚他在营之时,不由连连点头。
      身侧聂云铮道:“我特意将军线拉长,又留在大军后防,便是防着柔然国军与中西两军会合。但此刻军内服食圣药成瘾者众,我下令严戒,但收效甚微。不知来日里,这些人能否抵挡得住千业教操控。”
      慕容缺留神听着,渐渐踱步至了预备远行的马车,这才回首:“淳儿,烦你照料。他心计深些,但也未必良心全泯。”
      聂云铮颔首,扶他上马时,摸得重裘之下,衣衫是一片湿漉,不免担忧:“你这伤口,上了这么些上好金疮药,怎么还没愈合迹象?”
      “不如再将养些时日,待伤好了再上路。”
      慕容缺步上马车,在软榻上斜倚,摇了摇头:“我得去了,有个约定,我负不得。”
      马车平缓前行,到了固邺关前已是深夜,慕容缺弃马,本可轻松一跃的城墙,在凝气预备了良久之后,这才堪堪翻过。
      由此地到京城,来时不过数日,此番回转,却整整耗了一月。
      去路上,那慕容淳亲手留下的伤口终是不能愈合,鲜血一日日浸润衣衫,来时带了数瓶渡劫散,也在除夕夜前服尽。
      那夜,孩子欢呼雀跃,拍手瞧着焰火,再贫寒的家里,也有顿丰盛晚餐,暖融融的互相依靠着企盼来年。
      慕容缺在一座桥下歇息,盘缠用尽,衣衫上血渍都凝成了冰,普天同庆下的独自凄凉,不知为何,却叫他倍添勇气,更坚定决心。
      远处里的她,此刻就算是珍肴遍布,也怕是食不知味吧?慕容缺引颈,仿似又瞧见了她野蛮吃相,心下一笑,立起身,有了个决定。
      决定作贼。
      乱世中流民遍地,也多的是毫宅深院,慕容缺在路中一一摸去,伤药补药,千年人参,天山雪莲,再加上顶极药铺里的顶极止血膏,终于支撑他前行,到得京城时,人苍白孱弱如纸,但到底满城花灯未上。
      元宵节之约,到底不负。
      苏蔓一如往常,在路口企望,见着他时,先是无限欢喜,再搭了脉,心却从枝头下沉,一路沉到湖底。
      慕容缺由她扶着,瞧见院内挂满手工粗糙的花灯,还笑着问是否出自苏蔓之手。如此挨到房间,那支持他精神立柱不再,紧崩的心弦一个松弛,便昏睡了去,七天不曾醒来。
      七日里,毒很快解了,所谓千业教无解之毒,无解,本是因圣女血失落。苏蔓体内,本就流淌着千业教百毒的鲜活解药,一杯盏鲜血入了口,那经月不曾愈合的伤口,终于有了收敛之意。
      难的是血虚之症,就苏父所言,他的身体,就象是枯干的河床,体力精神都已透支到极限,这番失血,等于是抽干了最后的养分,这一睡,怕是永不能醒了。
      苏蔓听了,也不悲伤落泪,只握着慕容缺手,一一抚过那掌间层叠的茧,星辰升起落下,便这样抚着,心内历数过往,或颦或笑,转瞬一夜。
      隔日元宵,清早苏蔓一人在慕容缺房内,将自家血取了盛在碗盏,慕容缺鲜血滴入,两相触碰,溶为一体。苏蔓欣喜,将腕划开,内力催动,体内鲜血汩汩流入慕容缺体内。
      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她将脸贴近慕容缺,感受他微弱呼吸,和自己一起跳动的脉搏,轻声细语,在耳边呢喃。
      “自此,你血脉中有我,再没什么能将你我分隔。”
      “今日生辰,我收到此生最好礼物。”
      苏菁来叩门时,她已无力抬首,但眉目间那般坚定磊落的光辉,几乎迷坠了苏菁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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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慕容缺醒来,苏蔓犹未恢复,行动间不若平时欢快利落。慕容缺冰雪聪明,虽则无人捅破,但瞧了苏蔓腕上伤口,自己又陡然血气充足,已是明白了十分。
      他是内敛之人,感激不在言表,只是越发温柔顺从,样样顺遂苏蔓心意,将她宠惯的象个孩子。
      这夜,苏蔓吃了太多甜腻点心,睡下时不如平素安稳,一个惊醒,瞧见慕容缺坐在床侧,对了她腕上伤口发怔。
      那眼神凄怆,分明在计算爱剩余的短暂时光,还有填不平的对她亏欠。
      苏蔓一时激动,搂住他腰,咬牙切齿二字:“别去,别去。”
      千业教圣日临近,慕容缺当然明了苏蔓所指。
      心底里,有家国河山,有阿那然临终重托,还有,淳儿所中蛊毒,都是必须担当的重责,非去不可的理由。
      但是不知为何,这样星光里,她那滴清泪,却将一切冲却,叫慕容缺不由自主应了声:“好。”

      五
      三月,本是万物萌苏的时节,慕容缺却益发沉默,那沉重心事,再怎么也掩藏不住,自点滴里漫了开来。
      是日清晨,他如常练剑。自苏蔓将圣女血输入他体后,那药力极有助于内力滋长,慕容缺虽不知其功用,但分明觉得练剑进程大快,这一日舞剑,无意之间,竟跨越了一层境界,练成剑中第九式落阳,剑风悲壮雄浑,已凛然有王者之风。
      苏菁击掌盛赞,慕容缺收剑,却瞧见苏蔓缓步出了房门,手中提了沉重包裹,朝他盈盈笑着。

      “走吧。”她道:“此去圣坛路远,该出发了。我与你同去。”
      如此善解心意,不叫对方一丝为难。慕容缺前去,接过包袱,一时竟也哽咽无语。
      苏蔓却自一笑,挽住他臂膀,象平日般仰头瞧他:“若是不去,怕你此生良心都不能得安。”
      “只是这次,你别想再撇下我。”
      她已决意共甘苦患难,慕容缺还能奈何,只得柔声应允,苏蔓一个雀跃,自怀里掏出阿那然所遗地图,细细瞧了半晌,终于辩明方位,将手一挥,道:“往东。”
      苏蔓本是路痴,若是往东,怕是此生也到不了圣坛。慕容缺也不争辩,出了门径自领她往南,苏蔓毫不知情,一路嘻笑,慕容缺心情大好,半月路程,身内疾患竟未曾发作一次。

      最终,离那图上圣坛愈来愈近,苏蔓明显话少,想轻快些调节气氛,但到底力不从心。
      圣坛,位于固邺关南一座不知名山峰,入口隐秘,在一块巨大青石背后,需有人在青石上击打暗语,三长三短,方可由坛内人启动机关进入。
      这些,阿那然在一张窄窄地图上到底无法描述清楚,慕容缺和苏蔓在山中潜伏数日,终是等着了姗姗来迟的千业教徒,一番恫吓之后方才得知。
      千业教徒一色白衫,腰缠玄带,带上绣有窄叶,叶数表明地位。这被慕容缺擒得的两人腰缠七叶,地位不是甚高。苏蔓抢先将一人衣衫剥了,穿上身,腰带太长,衣衫拖地,样子很是滑稽,瞧着自己也是忍俊不禁。
      她正笑着,慕容缺却将神色一凝,缓步向前,将她发丝抚平,搂在胸怀,于额间深深一吻。
      “我知道,你心内压力不下于我。这么一路嘻笑,是为着让我宽心。”
      “我答应你,前路不论如何艰险。不到最后一刻,我也绝不放弃生命。”
      “和你天长地久,做不做的到,我都会努力。”
      寡言沉默的人,这刻突然道明心迹,话语虽则平淡,却比任何誓约更抚慰苏蔓心田,她搂着他,将多日来刻意的笑收起,体味的,是真真实实爱情得握的欣喜。

      “敲门吧,我来。”许久,苏蔓才从意醉神迷里清醒,三长三短的击打青石,门内吱呀作响,有人启动机关,一条漆黑漫长的甬道呈现,不知通往何处。
      两人迈身进去,前方有人高持火把引路,一路闷声不响。石阶步步往下,似是迈入了无底深洞,越走越觉森寒。
      甬道曲折狭窄,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眼前开阔,引路人回身停步,没头没脑的忽然道了声:“关前月。”
      苏蔓机敏,知他核对密语,忙将罗带展开,去袭他咽喉要害。罗带准确命中,一个翻转,将那人擒回身侧,苏蔓发力,紧紧扼住他咽喉,冷声道:“别作声!仔细你性命。”
      生死关头,那人却是毫不畏惧,手掌内早握着的石子应声弹出,命中了洞穴内机簧,一时万箭齐飞,将三人围了个严丝合缝。
      慕容缺忙拔剑出鞘,剑风激荡,足可斩断流水,自是将诸箭斩落,回护了二人周全,并将身飞纵,急扯苏蔓离开。
      自此本可脱困,但苏蔓心慈,还念着救那领路人性命,罗带不肯撒手,行动一个迟缓,右脚吃痛,被短箭射中脚踝,应声跌倒处,那洞穴又万箭齐发,将滞后那人活活钉成了箭猪。
      洞穴内火把熄灭,周遭一片漆黑,慕容缺凑近身来,在暗夜竟是行动如常,按压住苏蔓伤口,飞快的将那短箭拔了,又敷上预备的金疮药膏,用布条将伤口牢牢系住。
      苏蔓讶异,问他怎么就能瞧见,慕容缺却是不语,弯腰将她背上,轻轻摸索向前。

      他双目在疾患发作之时,一日至多能失明十数次,渐渐的,早已习惯在黑暗里辩明方位.
      这些,苏蔓并不知晓,可却在这漆黑甬道里发挥了莫大功用。
      苏蔓被他背着,起先挣扎,说小伤不足虑,根本不碍行动。可背的久了,伏在他宽阔肩膀,又觉得心足意满,只盼路无尽头,就这么走去,再不离分。
      她这么想,自然觉得路程太短,很快到了前方灯火明亮处,慕容缺将她放下,叮嘱她行走时别露出受伤痕迹。两人往前,昂首挺胸,到了一个窄小洞口。路没了,洞口一个硬木围成的悬筐,方方正正,至多容下三人。
      苏蔓在洞口望去,洞外是笔直悬崖,洞口在悬崖正中,崖下一汪绿水,不停有气泡吐出,不可能是圣坛所在。那么想来这悬筐必是载人去往崖顶,该当是别有洞天之处。
      这么想着,却不能动以声色,显着自己是个生客。洞口有人打开木筐,示意二人站上,慕容缺和苏蔓应声前往,神色泰然,好似已乘坐这木筐上下来往过不知多少次。
      木筐悬于壁外,苏蔓有些畏高,第二次瞧往那崖下碧水时,偏又瞧见了水下翻滚堆杂的水蛇,正恶心愈吐。那洞口有人扳动机簧,木筐缓缓移动,果然是往上。
      机簧灵巧,木筐上升甚是迅速,很快攀上悬崖小半。这刻洞口却忽然有人呼喊,说什么有生人闯入,于是即刻听得机簧咯吱作响,那人正在洞口探头,急扳机簧往下。
      这等情形,苏蔓再顾不得什么医者仁心,罗带施展,正好卷住那人腰身,飞扬着将他抛入深渊。
      那人身形肥大,入水时溅起漫天水花,水下众等生物蠕动,等涟漪散尽,浮上水来,却是白森森一具枯骨。
      苏蔓大骇,惊魂未定之时,木筐上升,已离崖顶只有数丈之遥。洞口又有二人前来,机簧扳动,木筐下沉,那二人连声咒骂,道什么:“往下往下,送他们去祭池喂了毒蛇。”
      慕容缺急将承影剑拔出,深深插入崖壁,又剥下崖上青石,内力施展,将洞口一人射杀。木筐受力,先是暂缓下沉,紧接着不胜其负,承影剑劈开岩石,火星四射。而余下一人早将洞口玄铁栅栏放下,封住出口,高声呼唤同伴。
      去路堵死,洞口脚步纷乱,已是弩箭兵刃架上栅栏。崖顶尚有数丈,凭得二人轻功,万是攀沿不上。
      由得木筐下沉,直到没入祭池,那两人下场,便是万蛇啃噬后两具白骨。
      那刻,慕容缺深瞧了苏蔓一眼,将承影剑剑身全盘没入崖壁,目光比量着崖下洞口距离,苏蔓即刻就明白了他心下念想。
      她转身,没有任何知会,先他一步纵下悬崖。慕容缺肝胆俱裂,紧随着飞身而下,足尖勾住篮筐,在最后一霎,到底握住了苏蔓左手。
      半空里,苏蔓容颜被那崖下碧水映照,此刻竟是无与伦比的清丽,她抬首,神情眷恋中透着决绝,轻声言道:“别忘了你今日许诺。”
      “你若背约放弃生命,我永不会原谅你。”

      言毕右手挥动罗带,慕容缺紧握住她左手,指尖嵌入血肉中去,如何也不肯送脱。她便在罗带发力,齐腕将左掌割断,鲜血喷涌,随她一起坠落,犹如落了一场红雨。

      六
      下坠那刻,苏蔓算好时机,罗带穿越洞口栅栏缝隙,尖端铁坠敲打,将机簧推上,木筐飞快上升,她则仅凭罗带缠绕铁栏,身体悬挂着摇摇欲坠,离崖下祭池不过半丈。
      洞口有人前来,先是挥刀斩她罗带,见刃口翻转而罗带无恙,干脆齐力将罗带解开。
      那悬挂着的最后希望也无,苏蔓身体直线下坠,木筐置顶那刻,慕容缺早飞身跃下,半空里,瞧见她鹅黄衫子入了碧池,顿时无望,发出撕心裂肺一声呼喊。
      崖顶有人探身,长鞭甩来,裹住慕容缺腰身,一把将他下坠之势卸去。再发力处,终将他拽回崖顶平地。
      慕容缺遭此重创,心血片刻上行,迷蒙了双眼,瞧不见也不想瞧见来人是谁,只左手握了承影,右手握了苏蔓犹有余温的左掌,忽而一声长笑,凄厉犹如夜枭。
      携手,携子之手,便是这样隔着生死相握,这样永不离分!

      他这里状若痴狂,崖顶远端则有人高声质责,冷锐无情的声音:“谁?”
      阿那颜!
      慕容缺立身,记起了来意。那剑挥去,浑忘了早先辛苦修炼的剑式,由着心意抒发,斜刺里,舞的却是一曲悲回。
      所爱的,是雾里昙花,再美,也终是逝去。
      所怜惜的,是根冰凉长刺,握在掌心,却割的满手是伤。
      所苦痛不堪的,说是过往,却永不能遗忘。
      这天地负他,他又为何还要坚强。这刻剑舞的,只是哀伤,不再隐忍克制,只是哀伤。
      剑光中,他早浑忘了自己,那追索阿那颜声响而去的,只当是酒醉后一次狂歌,多少年心绪一次恸放。
      悲回剑术,原本千业教里二流剑术,因着他彻天悲怆,这刻被发挥到了极至。多少人来截,也抵不住他剑意流淌,抵不住承影那一抹哀恸的流光,最终斩落阿那颜抵死挣扎的罗带,一剑将她钉上后墙。
      阿那颜负痛,右肋鲜血长流,却丝毫也不惊慌。语声中霸气不改,将手一指阶下,道:“慕容缺,你要睁大眼,看看座上有谁。”
      “我死了,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慕容缺眼前忽明忽暗,好不容易凝聚精神望去,只瞧见堂下不下百人,都是义军装束。而在东侧的,除了慕容淳,还有满怀悲愤的桓伊,以及双手被缚,悬吊在半空的聂云铮。
      桓伊怒气难平,霍然将身立起,手中紧握了兵刃。阿那颜却是一个冷笑,眉尖上挑,无比轻蔑:“你等都中了我散功之毒,只要功力一个妄动,即刻七窍流血而亡。”
      “你若不怕死,不妨上来试试。”
      “如何?”她高声,举起案前一个长盒,旁若无人,瞧也不瞧慕容缺一眼:“有谁愿臣服于我,自愿服食噬心蛊。”
      “这蛊虫身上,自有散功毒解药。”
      “来日你等尽忠,我柔然举国高进,功成后封王拜相,绝不会亏待大家。”
      堂下鸦雀无声,慕容缺盛怒,正待举剑将长盒劈落。却听得有人缓步上了高阶,一把拈起蛊虫服下,俯首道:“拓拔烈荒淫无道,我愿随千业教改朝换天。”
      阿那颜早料如此,将眼横扫慕容缺,冷冷讥讽:“慕容将军爱国心切,这堂下第一个叛国奸人,怎么不见你拔刀相向。”
      “你不杀他,我可封他为金叶使,来日统领三军了。”
      阶下俯首之人称谢,眉目清秀的少年,和柳云一般无二的双眼,倔强狠辣的神气,此刻正抬眼望他。
      没有旁人,正是慕容淳。
      慕容缺错愕,恍惚里几乎不能立足,堂下众人却是蜂拥而来,在他足下,一一俯首听封。
      七尺男儿,膝下黄金,都敌不过性命要挟,敌不过权欲诱惑。
      “玄武!”嘈杂声里,突然有人清喝,步履急促,上得前来,端端正正赏了慕容淳一记响亮耳光。
      慕容淳吃痛,方自唤了一声桓伊,那脾性率直的女子却临空而起,双刀挥舞,直将那长盒斩为齑粉。
      阿那颜盛怒,中指往下,比了个旁人不明的姿势。隔空即刻有长鞭甩来,十二长鞭列阵,几下交叉,就将桓伊手里兵刃甩脱。
      情势危急,慕容缺不容多想,拔剑加入鞭阵,顷刻间众鞭甩动,舍却桓伊,将他团团围困。
      鞭阵严密,慕容缺一时不得脱困。只见得阿那颜掌下翻滚,覆手处掌力映上桓伊胸膛,将她一掌推至悬崖。
      慕容淳慌忙求情,阿那颜长袖一甩,冷哼道:“要我饶了她,也行。”
      “这地上蛊虫,你挑条没曾被她劈死的。亲手喂了她去。”
      慕容淳得命,脚步细碎的奔悬崖而来。桓伊立身,一抹嘴角血渍,从腰际解下慕容淳年前赠与的短剑,发力掼在地下。
      悬崖临风,她头巾吹落,长发飘摇,虽是女儿姿态,却比万千男子更英气磊落。
      “玄武。”她道:“我没念过书,什么精忠报国大道理,我一概不懂。”
      “我只知道,咱们从军打仗,的确是盼着封王拜将,但得是论着功绩,得来心安。臣服于谁,仰谁鼻息,也得是心甘情愿,真心敬仰。”
      “你这样,服了人家的蛊毒,得了人家的荫封,为敌国人卖命。来日里,也只好做人家的狗。”
      “象你这般的软骨头,我桓伊清清白白的身子,居然曾给了你 。”
      “现在想来,真真是瞎了眼!”

      言语如此激烈,听得出已含赴死之念,慕容淳膝下一软,挣扎着呼喊她名字。
      桓伊回首,最后的目光里,再没丝毫爱念,满载均是鄙夷。
      她御风飞去,没留给慕容淳任何回寰余地,身躯坠入悬崖,就算是裹了蛇腹,也至少留存了她的自由和尊严。
      那堂下多少男儿遗落了的自由和尊严。

      慕容缺知她性烈,但没曾想悲剧发生的这般迅速,没留有一点挽回可能。伤痛之余,承影剑一线破天,撕裂鞭阵阻隔,如迅雷奔驰,径直去取阿那颜性命。
      阿那颜早有戒备,罗带只守不攻,但不过三个回合,她也再无力支撑,眼见就要命丧当场。
      “慕容缺!”
      悬崖边,有人撕声呼喊,掩不住的绝望。
      慕容淳持剑驾上自己咽喉,一步步前来,眸里暗沉血色,几乎就要坠狱成魔。
      “桓伊死了。”他道:“她已然死了。”
      “你若再断我前程,这天地间,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
      “若真这样,我不如现下死了。去到阴界,去寻唯一真正爱我怜我的娘亲。”
      他行进一步,剑便入颈一分,到得慕容缺跟前,已是殷红遍地,血染长袍。
      慕容缺心间一痛,那以为此生再不会为他而痛的心在肺腑间真真实实的痛着,在嘲笑他软弱,嘲笑他终放不下这骨血之情。
      正犹豫间,崖外木筐徐徐上升,有人姗姗来迟。
      青衫沉默,善恶难辨的陈朵。
      他上得前来,瞧见此情此景,早明白十分。
      “慕容缺。”他道,语气迟缓,却力含千钧:“拓拔烈的江山,慕容淳的性命。该舍谁取谁,你自当明白不过。”
      慕容缺缓缓点头,剑尖垂下,长长长长吁了口气。
      他终也是人,终也有软弱怯懦时候。家国江山,不是不念记,不是不珍重。
      只是手中犹自握着的苏蔓左掌业已冷却,他的心,再承载不了一次失去,
      “好!”他道:“我再不管你们这些是非,天地下能担起救国重责的,也不该只有我慕容缺一人。”
      “要死要活,我任你们处置。只需在临死前,由我亲手埋了苏蔓和桓伊骸骨。”
      “谁的骸骨?”陈朵闻言变色,正不可置信的厉声发问,那被悬吊的聂云铮却开了口。
      “放我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愿服噬心蛊,自此为圣女效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别难(中)--8.15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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