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破口 ...

  •   黑色帷幕稠得化不开。凌晨2点总是最暗的时刻,才会有着2点前必需睡觉否则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的说法。而此时白色机翼正稳稳地滑过夜幕,飞机平稳地穿梭在黑暗里,平稳得如同整个机舱内的浅浅呼吸,在耳边细微地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有点浮躁。
      猛吸一口气。
      顾然将汗涔涔的手抚上不受控制颤抖的膝盖,用力按下去。一瞬间心脏有些酥麻。
      他有些无法思考,真空的空白里肌肉变得不可控,手完全压制不住膝盖的抽搐。不祥感宛如爆炸瞬间的气浪迅速包裹全身。
      上一次,同现在一模一样的情况,还是2年前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刻。
      是“时刻”。不是“时候”。
      当最后一个余音消失在通讯电波里,20岁的顾然开始膝盖不住地抽搐,即使坐在母亲的副驾座上驶向医院的10分钟的车途中,膝盖骨下的筋脉不安地、持续地一抽一扯,心脏像融化在胸腔内了一般。一片空白。
      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顾然科学地相信着第六感的存在,对心电感应则半信半疑。第六感也许同祖先记忆有关,为了生存而产生的本能反应,刻在神经最深处的危险信号警惕,保证着人类生生不息的繁衍,顾然还是认可的。然而完全独立的——精神以及□□——两个个体,如何冲破肌肉、血液、各种身体组织、空气、尘埃、甚至山河日月的距离,准确感知到对方的心意呢?看在概率的面子上,顾然对心电感应保留着可忽略不计的微茫的信任。
      但当他到医院接回的是奶奶的遗体时,他全盘相信了。
      很多时候,人类害怕真相。其实最胆颤的往往不是真相本身,而是追寻真相的过程里未知的、暗示的、隐喻的那些灰色晦涩的物质,真的揭开面具的刹那,人反而比想象的平静。
      至此安静了,仿佛抓住了最简单的内核
      ——
      我极度害怕失去。

      2014.3.2 4:25 a.m. 云南昆明
      不说谎。一个小时前刚刚按下保存键就一个闷声栽进被子里的顾长安确定自己安身的那栋居民楼无火无贼无色狼后,旋即怒火中烧地拉开了防盗门,第一反应是回头认真地扫了眼身后墙上的钟,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在写完报告后的梦里,还是在没写完报告后不小心睡着的梦里。
      顾长安眯起眼注视着和他半米之隔的顾然:除了面色有些白,一切正常——不过这小子一直皮肤白。随后愣了愣,唇瓣细微地翕动两下后归于平静,眼睛牢牢地锁住对面人的眼底,这种时间点的任何开场白都显突兀。末了,抿了抿嘴:
      “进来吧。”

      昆明的早春不同于上海冬末嗖嗖往骨子里钻、穿再多也逃不掉的湿冷,它以更怡人的温和的湿润昭示大地的复苏,你更容易期冀人间的四月天,仿佛草长莺飞就在眼前。自小生活在上海的顾长安对云南的第一概念便是春天。
      一间中规中矩的学生合租的小公寓,两室一厅,向阳的阳台,居中的客厅一侧并列着两扇房门,东边房门拐个直角便是卫生间,就餐也在客厅里解决了。屋室恰到好处的面积,看得出住户是个爱整洁的人,甚至有点强迫症,比如卫生间的毛巾全部长边对折并按照明度变化摆放一排,比如冰箱里的牛奶按容器高低由高到低摆列,比如茶几上的餐巾纸盒的两条直角边依着茶几的直角拐角固定着……
      满满的安风格。
      “一个人住?”
      “倒没,之前一直合住来着,这学期正好那个研究生毕业搬走了。”
      “没找人分摊一下房租?”
      “一个学弟过几天搬过来,说是觉得宿舍太吵,太乱,才想尽办法地搬出去住。”
      “平常自己烧饭?”
      “课少就自己随便弄点,食堂打包也挺方便。”
      “听你说的我都有点后悔住了3年校了。”
      “你这样和室友感情比较深厚,日后也一定有联系的。不像我几乎一年换一个室友,好像一直在过磨合期”
      “可能是你强迫症又升级了。”
      ……
      有一种将谈话维持下去的方法,就是以问句结尾。但是像顾然的问法,目的不是维持谈话,也许压根不能称为谈话,更接近编程。输入一个指令,计算机便完成一个动作,条理清晰、不偏不倚。
      顾长安自然不是计算机,他在执行指令的同时,思绪肆无忌惮地飘着,他想起曾经跟着自己姐姐看遍了张爱玲,其间有那么一句: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
      曾经他只是认为她在慨叹曼桢与世钧意外又合理的无可奈何的擦肩,如今想来,这句话跳出来,也有着此时鲜活的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和顾然互不交流的大学时光里,顾然经历了什么,就如同顾然对他的信息接收量,像在化学实验数据里,当一个数值与另一数值差百倍时,误差是可以容忍、忽略的——即,信息量:一无所知。
      即使有3年多的空白期,因为彼此太过熟稔,阔别也只是像“hi,今天我刚刚旅游回来”。
      九年义务制教育到高考结束铃,小灵通到iPhone,第三套广播体操到第八套,悠悠球到lol,一米三到一米八三……慢慢悠悠,又恰到好处。
      连着三天没沾枕头,最奢侈不过打个盹的顾长安,讶异自己现在竟然还能保持清醒坐在顾然面前一板一眼地玩“一战到底”。面前的茶几上还规整地摞着一叠力学实验报告,顾长安想了想,还是伸手将最上面一本推了推,与底部摞起来的报告对正。
      顾然暗想着,似乎顾长安尚不知晓。便又指了指涂满笔记的报告,随意问着:“我以为你会修中文。”
      问出口的随意里翻滚着惊涛骇浪,亦如闻声者耳畔的随意声调传出了惊天巨响。
      ——是啊……怎么会修了航力呢?

      小时候如果被大人问及“长大了想做什么”的理想宣言,收到的答案大多是科学家、老师、医生之类的。彼时书包上还挂着神奇宝贝的顾然,仰头无比真诚地回答:“拿菲尔茨数学奖!”。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着的,不过有句话还没有告诉别人,他还要看隔壁的顾长安拿诺贝尔文学奖呢!在莫言没有拿诺奖之前,顾然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的小伙伴要成为中国第一人,那么自己没个可比肩的成就也太不搭了。
      俗话说“三岁看八岁,八岁看终身”,被顾然划为羞于提起的“尿布时代的往事”,的确奠定了日后的基调:比如各自的才能,比如对顾长安的信任。
      小学三年级时顾长安搬过一次家,从顾然家隔壁搬到了前面一栋,此后两家前院对后院。吹面不寒杨柳风的三月,顾然家前院东南角的日本早樱的枝干上结起一个个小疙瘩似的花苞,院外的人不过在一周一周后,经过顾然家门前时,艳羡地注视枝桠,留下一句“啊,开得真快呀”,而每日清晨早早去一中上课的顾然,细细见证它每一个夜晚多么努力地生长。樱花也分得好几种,早樱之所以为早樱,因其先花后叶,故称得“早”。樱花花期大都短暂,开得急,若第一日见得一枝独秀,三日即可满树星星点点,一周则满冠粉白。刚樱花错落有致,没几日,顾长安的后院地上便落了几瓣,月末之时,过后院找顾然打篮球时,脚底一定沾着几片。小学语文教学里有一块叫造句,一般给出关联词,诸如“虽然……但是”、“不但……而且”,出镜率最高的还是“只要……就……”的条件关系。顾然第一次造的句子是:只要我的樱花开了,长安家里就有花瓣。
      两个顾家的父母都是开明随性之人,没逼着孩子上大大小小补习班,加之比邻而居,俩孩子经常野到一块儿去。顾然有着这个年龄男生特有的挥发不尽的旺盛精力,在普遍意义上较之同龄男生心理更为成熟的女生眼里,不过是愣头青的存在,干些无聊的事儿。高二寒假的一个晚上,他一个翻身便翻进顾长安家后院里,抬头瞧了瞧床帘紧锁的顾长安卧室,不紧不慢地拿篮球砸着顾长安的窗子。力道适中的篮球撞击玻璃窗的沉闷声响有节奏地把顾长安召唤到窗边,了然地对上楼下一个清瘦少年的贱笑。白天已跑了两家亲戚的顾长安此时裹在舒适的睡衣里,室内空调开着送暖,看着黑漆漆的天,指了指自己的睡衣:“烦,不打了。”不等顾然回应,就chua地关了窗。又果然在自己书桌前凳子没坐热,受不了一声一声催命的沉闷砸窗声,再次折回——
      “卧槽有事不能打电话啊”
      见人又出现在窗口,这次顾然直接把球冲二楼扔去,顾长安一个抬手接住,然后微微一笑:“乖——”一个转身,轻轻关了窗。
      劣根性,某种意义上也是坚持不懈的表现。
      顾长安在自己书桌前凳子仍没坐热时,身后响起更局促的砸窗声。这让他有种解物理题的错觉,永远的小木块,一会儿在斜坡上,一会儿在电场里,同是求力,变着法地出现在眼前。终于忍无可忍地折回窗前,开窗的刹那,这回只有一个字——
      “艹”

      脑洞大的少女心有这样一种对王维“来日绮窗前”的理解:疏影横斜,水波清浅。那楼上微启的雕花木窗后有着我寤寐思服的姑娘,可我不知她心意,只得环顾四周,在院内折下一支梅花,悄悄递进窗口。
      如此,顾长安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当他看见顾然携着一股寒风,从自己二楼窗口手脚并用地滚进自己卧室时,真是“狗日绮窗前”

      啊……怎么会突如其来地想起这些来呢?怎么会想起樱花呢?怎么会想起小学语文课呢?
      怎么会——
      总是想到他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