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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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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星期五。
和前几天相比,今天天气算不错,没雨没雪的,是自杀的好天气。
我站在三十二层高的楼顶,最后一次俯瞰这个我居住了二十来年的人间。寒风凛凛,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天色黯淡,我看不到前路有光明。
回首往事,好像昨天以前我还徜徉在爱情的海洋之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大浪打过来,这海洋就把我给吞了。
※ ※ ※
“不——小丽,别离开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有你,我宁愿去死!”
为了挽留她,这么恶俗的话我都说了,没想到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嘁,笑话!这世界上哪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什么死不死的,你舍得吗?”
大家听听,这就是女人!跟你好的时候比小孩还天真,你说什么她都信;不跟你好了就马上现实起来,翻脸不认人。也不知道以前是谁经常缠着我说这些“笑话”来着!
好吧,我也不是那起腻腻歪歪的主,要我死气白赖地求你,我还拉不下这脸。分手就分手!!
可是话说回来,这是我活二十年才情窦初开纯洁无暇的初恋哪,就这么夭折了,我能不心痛吗?!她居然还表示怀疑——哈,她是不是以为人人都跟她们女人似的薄情善变?!
记得有一位匈牙利革命前辈曾经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怀疑我的感情!!
我说我没有爱毋宁死,你不相信是吧?!好!那我就死给你看!我要叫你知道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生死相许,有没有视爱情高于生命的梁山伯罗蜜欧焦仲卿!
大体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常言道:这人要是想不开,犯什么糊涂的都有。所以我这也不算什么。既然决定自杀,我就没考虑太多了。那什么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小家子气,不是咱的作风!
当然了,太标新立异的也不好,我总得让人家知道我是为了坚守什么样的伟大信念而从容就义的吧。所以,按照一般流程,我还是先写了一封遗书。
说到这个,我不能不抱怨一下:你说像遗书这种实用性文体,语文课上居然也没有学过!而我又是一个肚里有话倒不出来,害羞内向不善于言辞的人。害我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了一个上午,数易其稿,最后只写出三句,开头还是抄人家电视上用烂了的。全文如下:
遗 书
小丽,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为了证明我真挚的感情,我决定舍弃余下的人生。你不用后悔,后悔也来不及了。
写完之后,我觉得肚子有点饿,看来写绝笔果然是又呕心又沥血吖。今天早上起来我也没顾得上吃早饭,饿到现在,时间都差不多到中午饭点了。人家行刑之前还得给犯人吃顿好的呢,我当然也不能亏待自己,所以我决定上食德斋大吃一顿。
这一顿从清宫秘制鱼羊鲜吃到家常青椒炒回锅肉,吃掉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要搁平常,说不定我还有点心疼。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反正我就要脱离吃喝拉撒睡这套流程了,对这些身外之物只剩下一种感情:BS!
人在临终之前,往往选择独自面对最后的结局。于是吃饱喝足之后,我回去挥别了一干宿舍群众,拎着一瓶二两装的45°高粱白独自出了门。当时群众送别的场面很热烈,估计都以为我开玩笑呢。
哼,走着瞧,等噩耗传来你们就知道了:爷们绝不是那起光说不练的人!
※ ※ ※
关于选择什么地点,采取什么方式的问题,我是这样考虑的:别看我们学校地处山城,但是其实周围都是些小土坡,像狼牙山莲花峰那样的风水宝地根本没地儿找去。没办法,条件有限,我只能委屈委屈跳楼了。
于是,电教中心成为我的首选目标。那是全工学院最高的一栋楼,三十二层啊,跳下去重伤残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死定了。而且传统文化相当好,才修起来三年就有六个前辈在此落马。
工学院的教学楼都修得比较朴实,楼顶上除了避雷针和一个修得跟碉堡似的楼梯口,就没有其他多余的建筑了。站在上面,视野极其辽阔,一种“会当凌绝顶”的气势油然而生。
我跨出女儿墙,临着高楼大厦所筑的深渊,喝高粱白一口,吟诗一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呃,错了!应该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哐!”
我正在酝酿感情,背后楼梯口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个穿着长风衣扎着马尾巴,拿庸俗当气质的男生走出来,正迎上我愤世嫉俗的目光,怔了一下:
“你这是……”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拦着我啊,我要自杀!”
马尾巴点点头,退到一边,摸出根烟来叼着。既没追问我自杀的原因,也没半点阻止我的意思。
真是个冷漠的社会啊!
一股深深的无奈和悲哀缠绕我心。连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道义关怀都沦丧了,这样的人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仰起头,一口喝干高粱白,把瓶子随手一抛——
旁边忽然闪出白光,“咔嚓!”
我扭头一看,马尾巴不知啥时候掏出台DC对着我,正在那儿侧来侧去的框景。
“你干什么?!”我问。
他耸耸肩膀:“拍照。”
我气不打一处来:“废话!谁不知道你在拍照?!我要自杀,你在这儿拍什么拍?!”
马尾巴看白痴似的看了我一眼:“你要是不自杀,我还不拍你呢。”
“……谁准你拍啦?!没经过我允许,你这是侵犯我肖像权,懂吗?!”
“人都要死了,还什么权不权的。”
“……”
这什么人啊,我正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上突然响起一阵和弦音乐。
“喂,”马尾巴接起手机:“……哦,我上天台抽支烟,正好抓拍点东西……没事儿,没事儿,要不了多久,你们先等我一会儿。”
讲完皱起眉头看着我:“我说你别一直傻看着我,抓紧时间好吗?这是你最后一次上镜头的机会了。再站过去点,让我取个全景——你表情不要这样僵硬,头摆正!眼神可以迷离一点。等会儿跳的时候心情放松,尽量自然,自然……”
自然你个大头鬼!!这家伙……这是我自杀呢,还是你摄影呢?!居然还叫我“表情不要这样僵硬”!我是你请的模特吗?!且不说我一对着镜头就紧张,有你这家伙在这儿搅和,我怎么培养得出舍生取义的豪情壮志?!哼,算了,像这号没心没肺的主,咱犯不着跟他生气,大不了换个地方!
想到这儿,我一抬腿,跨进女儿墙来。
“诶,你怎么下来了?”
“方便。”
“方便?!唉,事真多,都要自杀了还上什么厕所?你再坚持一下,快点跳了得了……”
马尾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后边叨叨,我没甩他,开门下楼去了。反正跳楼这死法也不怎么滴,脑袋都摔扁了,遗容想必也不会安详好看。唉,都怪我头回自杀,没有经验,其实电教中心并不适合我。你想想,我是为情死啊,干吗跨行业学人家狼牙山五壮士?看看人家刘兰芝当年怎么做的,再看看人家蛾皇女英:像我们这种纯净的灵魂,就应该在纯净的生命之源里得到解脱!所以我决定改奔后山水库。
※ ※ ※
所谓后山,就是我们校区后边那小土坡。搭校内巴士在后门下的话,出去走几分钟就到了。山上那水库也不大,而且属于古董建筑,据说九十年代初期就基本当池塘养鱼养荷花用了。
撇开山势不说,这里也算是一个环境优美处处鸟语花香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天冷,没人愿意跑上来吹风。这样也好,幽静。我环视了一周,越看越满意。本来嘛,你听过有哪个美丽的传说是在一穷山恶水的地方发生的?哪怕是为了对历史负责,我也要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自杀,这样后人传诵起来才能显得高雅脱俗。
经历了一个冬天,水干涸很多。站在石堤边上,不需要垫脚也能自然形成1米左右的起跳高度。我选好位置,踮着脚尖耸身试了试——恩……好像还缺点什么……遥想屈原当年与汨罗江那段佳话,“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作《怀沙》之赋,后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对了,石头!
旁边就有间以前看水库的人住过的小石屋,拆了剩几段断垣残墙,多的是石头。边上那些散碎的我都不屑于伸手,只瞄准了前面那块大的,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跟前。弯下腰来,双手紧扣住石块下缘,气运丹田,一咬牙,一鼓劲,大喝一声:“起!”
石头没动静。
……这什么石头,沉得跟锌合金似的。再来一次:“起!!”
石头纹丝不动。
……
好吧,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一个人要是存心想淹死,还有淹不死的道理?有什么必要弄块石头增加比重?那什么怀石投水,完全是老屈对自个儿求死决心不自信的表现!他们文人都这毛病,咱不用跟着学。
我拍拍手站起来,走回岸边就位。眼前是一片沉静无波,如冰般冷漠的水面。望着它,还没有跳进去,我的心就已如置身水底,感受不到一丝丝暖意了。水面倒映出我的影子,灰朦朦的,纠结了深深的无奈与哀愁。
人们常常说“死寂”,死寂,像死亡一样的寂寞,其实有几个人真正懂得?身边有伙伴,有朋友,有曾经亲密的爱人,每天都可以过得很热闹。可是我到现在才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了解我,没有一个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只有水中的倒影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也深情地回望着它。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只是一个眼神它仿佛就能知道我一切的感受,无条件地支持我所有的决定,永不厌倦地包容我全部的任性。从开始到最后,对我不离不弃。
啊,我的影子,我唯一的……诶?!这影子怎么回事?!
看着看着我发觉不对:我好好的一张鹅蛋脸,怎么映水里变国字脸了?而且方得四角分明,惨白惨白的,令我联想到麻将牌里最纯洁的那一张。我正觉得有点奇怪,只见那麻将牌“呼拉”一下子从水里冒了出来,浑身湿淋淋的,脸上挂着清水丽子的招牌表情,伴着阵阵阴风悬在半空荡来荡去。
老实说这情景确实有些诡异,别人看了也许会害怕,但是我非常冷静,一点儿没为大白天见鬼这种小事激动。哼,看就知道了,一个淹死鬼而已,有啥好得意的?!反正我马上就跟他一样了,最多不过是个先来后到的区别罢了。所以我只瞥了他一眼,然后用十分冷淡的口吻对他说:“你挡着我了。”
白板脸显然没料到我是这态度,也不晃了,定在那儿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你要干什么?”
哼,没眼色。我白了他一眼:“自杀!没看见吗?!”
白板脸继续追问:“自杀?你要在这儿自杀?真的?真的吗?是真的吗?”
你们知道的,我最恨人家怀疑我了。就算他是个鬼,我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有什么必要骗你?!走开点,别挡着我!”
谁知白板脸听了,欢呼雀跃地荡上岸去,冲着小树林喊:“老爷子,老爷子,快出来,终于有人来陪咱们啦!!”
话音刚落,小树林里飘出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一出来就跟没头苍蝇似的瞎转:“哪里?人在哪里?”
“这儿,这儿,就是这个小伙子!”
白板脸很兴奋地把他领到我跟前,老头上下打量我一遍,激动得直点头:“恩,恩,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少年家志气不小,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白板脸在旁边无限感慨:“老爷子,这下可好了!以前只有咱们爷俩,实在冷清,打扑克都只能抽乌龟,现在终于可以斗地主了!”
“好好,斗地主好!老夫早有此意!”
“以后如果再来一个,我们就可以凑一桌麻将了,可惜现在三缺一!”
“唔,麻将,国粹吖……”
说到扼腕处,他俩激动难耐,我看着心里直冷笑:嘁!这俩没见识的鬼!三个人就不能打麻将?两个人你们不会用两副牌斗地主吗?
我懒得理他们,只希望他们能安静一点。
“别吵了!!”
我一吼,俩鬼立刻闭上嘴,悄悄站到一边,用满含着殷切期待眼睛的看着我,脸上一副“跳吧,快跳吧”的表情。
于是我回过头来接着酝酿感情。一闭上眼睛,那曾经千百次的倩影又浮现眼前。
……噢,小丽……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我已经爱了你那么久,你却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小丽,你知不知道……
“大兄弟,大兄弟?”
刚进入点状态,俩鬼又凑过来打岔,我怒了:“干吗?!”
白板脸拍拍我肩膀:“大兄弟,我知道的。”
“你知道啥?”
“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有点害怕再所难免。”
“我没……”
“唉,别说了,大兄弟,我都明白!想当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实窒息过程很短的,咬咬牙就过去了。”
“我说了我没……”
“要说跳湖的话,你来得正是时候。如果是夏天你还要和求生本能作斗争,会游泳的还得扑腾两下,费牛鼻子事了。好在现在是冬天,水凉快,你跳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感官麻木,四肢僵硬了,冷水再往你嘴巴鼻子里一咕噜,要不了几分钟就完事了。”他完全不给我发言机会,噼里啪啦一通说完,眼里含着鼓励,一拍我后背:“来,跳吧,勇敢点!”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他:“大哥,你以前是做传销的吧?”
白板脸一听就急了,异常严肃地更正:“什么传销?!大兄弟,不要学人家乱讲,污蔑我的事业!!直销,那是直销!!”
“……”
怎么什么人都来跳水。难道我得和这么个家伙殊途同归?我要是跳了不就成他“下线”了?我正琢磨,旁边那瘦老头不甘寂寞,凑上来转文:
“且慢。”
“干吗?”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
我被他转得头晕:“什么?”
“清者自清,当始终洁身自好,纵俗世难容,何委身浊池?”
“你要说啥?讲白话!”
“小伙子,老夫没猜错的话,你其实是不愿委身浊池吧?”
“也不是……”
“自古帝王将相,倘不见容于时世,也必惜其清白之躯,或刎颈触壁,或饮鸩投缳,非万不得已,未见有委身浊池者。然刎颈触壁,皆有损其体肤,饮鸩则伤其肺腑。唯投缳至圣,妙在无损于身体发肤,仪容端正宛若安眠,乃帝王之道也!”
“什么?”
瘦老头咿咿呀呀的说了一堆,我都没注意,只有最后一句听进去了。
“王道?”我回头望了一眼小树林,“上吊才是王道?”
“正是!”
“……”混了二十来年,想不到临了我终于有机会混成“王道”了。我考虑了三秒钟:“好吧,那上吊!”
我转身就往小树林走,白板脸在旁边干瞪眼,瘦老头很高兴,热情洋溢地搭着我肩膀赞不绝口:“好,好,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来,小伙子,你看这棵榆杨如何?高大挺拔,华盖荫荫!或者这棵古槐也不错,叶子虽然不多,但是气势不凡。尤其这边这条树枝,你看看,如虬龙横空出世,神韵十足啊!我看就是它了,跟你很合适!你白绫带了没?快拿出来挂上!”
“白绫?”我哪儿来的那东西?“没有。”
“没有?”瘦老头怔了一下:“那草绳呢?”
“也没有。”
“草绳也没有?!”瘦老头惊叫,使劲摇脑袋:“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裤腰带呢?裤腰带你总有吧?!”
看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真是有点不忍心叫他失望,就把皮带解下来给他看,想不到他看了更加激动。
“这、这、这……你这什么裤腰带?!这么短怎么挽疙瘩?!”
“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瘦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用标准白话骂我:“靠!什么准备都没有你还想上吊!什么态度?!”
然后撩起长衫,一脚开过来,把我踢出小树林。
这老鬼,劲儿还不小。别以为你是老头,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惹毛照样犯浑!!我正准备爬起来反击,白板脸过来扶我:
“唉,这老爷子脾气忒差了点。大兄弟,没摔着你吧?”
“没事儿!你撒手,我要……”
“算了算了,别和老人家一般见识,正经事要紧!”
“正经事?”
“来、来,咱们还是来跳水吧。”
“……”死白板脸,真想把我发展成他“下线”啊。想到XX学院师兄饱受摧残后回来讲的痛苦经历,我毅然决然地摇头:“不要。”
“跳吧跳吧~~~”
“不要。”
“跳嘛跳嘛~~~”
“我说了不要。”
“……”
白板脸脸色一懔,和我对峙片刻,阴沉着声音说道:“小子,最后问一次,你跳不跳?!”
哼,当我是吓大的?我“不跳。”
“好,那你就滚吧!”
砰咚!
白板脸劲儿也不小,一脚又把我踢到旁边。等我再爬起来,这俩死鬼都没影儿了。我只好边揉屁股边怀恨: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给我记着!!待会儿等我也变了鬼,有你俩好看!!
MD,这世界怎么了?就没有正常点的鬼了吗?按照中外名著上的记载:一言不合,他俩不是应该先把我害死,然后我再背负着浓烈怨恨化身厉鬼回来复仇,双手染满血腥,往不归路上一走再走,最后在天谴即将降临之际,终于被一位美丽的少女用她那纯洁善良的心灵救赎,立地成佛,从此和这位美少女一起,共同学习生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