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一梦中》长安素月

1、第 1 章

　　窗外还是昏濛濛一片，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翻过身，他的睡颜近在咫尺——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平时总是闪着坚毅与温柔的眼睛此时盍着，刚毅坚挺的鼻梁下，微微抿起的唇此时还有着向上的弧度。也许是有做梦了，或许一会儿又会唤她的名字，却又不是她的名字。

　　因为他唤她：“西施。”他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他以为自己温柔唤着她时她眼中的湿润是因为欢乐与感动，却不明白眼泪的名字也叫心痛。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耳边总在同时响起另一个声音，温柔而理智：“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不再是夷光，你是西施，我们越国的西施，我们越国的骄傲。”她脑海中不停浮现出那个声音的主人，那个总是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男子，那个国耻不报何以家为的越国大夫，她的笵蠡。可她只能娇俏地笑着对眼前这个万人之上称霸天下的男子福一福身，用那软糯的吴音轻唤他：“大王。”

　　天色还很早，她悄悄的起身，披衣离席，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因为只要天一亮，她便不再是她。窗外是一片静寂，人们在享受着这黎明前最酣畅的睡眠，这是一天中她最爱也是唯一属于她的时刻。

　　推开门，蹑履而出，眼前便是西湖。这里是夫差为她所建的行宫，只因她的一句“想到西湖泛舟”，他举全国之力为她建了一个桃源。全吴越的优秀工匠为她的一句话而日夜赶工，三月便建成了这座奢靡一时的西湖行宫。记得初到时，毫不知情的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知所措，随即便红了眼圈，久久不语。他笑着拥了她，带着孩子气的得意与欢喜，柔声道：“怎么又哭了，不喜欢吗？”她轻摇臻首，泪水顿时浸湿了他的薄衫。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是她多少次梦魂流连徘徊的地方，又是她多少次默默描摹的地方啊。以江南为庭，以苏州为园，泛舟西湖之上，看云黄山之巅，品茗太湖之畔，从此朝朝暮暮与君同。这是她多少次默念过的话啊！这几句话几乎支撑了她在吴宫的日日夜夜。而于她同的此君却非彼君。

　　她抬头看着他，难道这个他真的是那个喋血越地、使越王在吴地受辱三年的吴王，那个全越百姓恨之入骨的夫差吗？她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你不是那个与我有国仇家恨的暴君？为什么我要遇见你，却又这样迟？他依然是微笑，乌黑的眸子里映着点点阳光，温暖而明亮，他的声音突然霸道：“西施，你看看吧，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

　　可她要天下来做什么呢？她要的只是一个一心人，与她白头不相离。但这个一心人，到底是谁呢？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黎明前果然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她蹲身去撩湖水，湖水却温暖的出人意料，漾漾的湖水裹着她秀美的柔夷，荡开了她心中的一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那时的她只有一个名字——夷光，一个浣溪边浣纱的少女，生活贫穷而安逸。吴越之战并未给她闭塞的村庄带来太大的影响，假如笵蠡没有来的话，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可是范蠡来了，因为浣溪边多生美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范蠡的情景，她看着她一生的爱白衣翩然地向她走来，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停在她的面前。她看到他的唇翕动，表情温和而严肃，可那熟悉的越音进入不了她的耳中，她迷惘的点着头，看着他露出笑容，从此万劫不复。她不再是浣溪边的夷光，而是越国的西施，一粒由笵蠡精心制成的裹在轻纱曼舞中的毒药，一条美丽的毒蛇，一把报复的软剑。

　　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太阳就要升起了，可那个答应陪她来西湖看日出的人现在在哪儿呢？也许是在会稽训练兵士，也许是在越都与勾践谋划灭吴的计策，也许是在浣洗边寻找另一个送给吴王的礼物。他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夷光，越国一天做吴国的属国，百姓就一天不得安宁。我们身为越国子民，怎能弃国家于不顾而只顾儿女情长呢！我答应你，只要越国一灭，我立即放下所有功名利禄与你以天下为家，从此长相厮守。”可是五年了，越国不仅没有叛吴，反而贡品一年比一年丰厚，态度一天比一天恭敬。范蠡，你到底要等多久？你难道不知在吴的每一天都是对我的煎熬，充满着对你的思念与对夫差的羞愧与感动。

　　半边红日已浮出了水面，寂静被渐起的人声所打破，早起的渔人唱着悠长的渔歌，采莲的少女也已坐入了精巧的莲舟。她回头凝望着那座奢华的行宫，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金碧辉煌，却又泛着淡淡的寒光。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她叹息起身。还未来得及移一步，便见夫差冲到了门前，这个睥睨天下的男子脸上此时竟写满了绝望与迷惘。直到很多年以后，她调好毒酒安静地等待熟睡的他醒来时，望着他孩子般的睡颜回想他们这一生的种种时，她才明白这表情的含义，其实夫差一直是知道的，他以飞蛾扑火的热情成全了她对国家的责任与对范蠡的爱。

　　他看到她的一刹那仿佛是跋涉在茫茫沙漠中的食水全尽的人看到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混合着狂喜与绝望。他奔过来一下子拥住了她，一迭声道：“谢谢天！谢谢天！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回到了越国，回到了范蠡的身边。她却微笑：“那大王以为我还会在哪里呢？”他俯首凝视着她的眼睛，如西湖的水一般清澈而又深沉，令人沉沦其中，难以自拔亦不愿自拔。“我以为你飞回天上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伤感，“我以为你抛下我回到天庭继续做仙女了。”她嫣然一笑，如万花齐放，连朝阳也为之一黯。

　　少顷，他轻轻接道：“天凉了，我们回宫去好吗？娇娃馆的荷花怕是已经谢了，你不是最喜欢在那里采莲吗？”只有在那里，我才不必担心失去你。她闭上眼，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轻声答道：“西施愿永随大王左右。”

　　只是第二天，当她在辚辚车声中回望西湖时忽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不知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是否有一天会带她重游西湖，就像此时在她身边的这个总是令她感动落泪的男子。

　　耳畔是他淡淡的叹息：“你总是这样爱哭，欢喜时要哭，难过是更要哭。你难到不知道你流泪的样子有多让人心疼。”他的眼神是那样柔和与哀伤，带着令她几乎抗拒不了的温柔。她猛然闭上眼，任泪水长流。为什么她不是先遇到了他？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偏偏就在她已将心交给了另一个人以后，他才进入到她的生命中，用这样令人流泪的方式烙下自己的印迹，令人永生难忘。

　　他轻轻的揽过她，柔声道：“西施，告诉我，你真的愿永随我左右么？”她张开眼睛答道：“自然是。”“哦，”他的眸子突然闪烁，语气中有着一丝她来不及捕捉的情绪，“那如果我死了呢？”他几乎漏掉了一拍心跳，失声道：“大王怎么这么说，大王正如今正值盛年，怎么说这么没忌讳的话，还请大王收回。”他却只是微笑：“人总有生老病死的，说说有什么打紧的。西施，回答我。”她轻咬樱唇，眼圈又红了：“那大王就带我一起去吧。”他却又叹息，乌黑的眸子中有着她读不懂得痛苦与挣扎：“西施，答应我，在我死之前，不要离开我。”即使是死在你手中，我也心甘情愿。

　　回到吴宫时，正是越国的供品奉上之时。她暗暗猜测不知今年又是什么珍奇之物，不知能否比去年的一千根紫檀木，前年的百双白玉斗，也不知又要多少越国百姓的血汗。

　　越国俸贡而来的使节拜见时，夫差正在她的宫中饮酒。他稍稍犹豫一下，对着请命的宫人说：“宣他来娇娃馆吧。”她微微一愣，随即道：“既然大王要见来使，西施还是先回避一下吧。”他却携了她的手微笑：“不必了，你就未回乡，见见故乡之人，想来也是好的。而且这使节你也应该认识，说不定你们可以一起叙叙旧。”他嘴上虽在说笑，但眼睛里却殊无笑意：“你看，他来了。”她转眸，正望见那个白衣翩然、丰神俊秀的男子向她走来。她早该猜到，那个供奉而来朝见夫差的越国使臣正是五年前将她与各种越国珍奇一起献给夫差的男子，她的范蠡。

　　早已梦想了无数次相见啊，却竟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望着他一步步的走近，浓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宣泄着她内心的激动。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越人范蠡向大王与娘娘请安，同时代表越王俸上今年的朝贡。”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和，沉寂的眼波微微向下垂着，仿佛镇定冷静如海上的冰山，可他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昭示了他如海浪翻腾般的内心。夫差微微扬着眉，冰冷的目光直视着他：“不知范使此次带来了什么贡品啊？寡人可是好奇的紧。”范蠡于是转身将手中的托盘交于侍于旁的宫人，宫人恭行而上将托盘放在案上，随即揭下覆在盘上的红绫。“越国的虎符？！”夫差的声音极是惊讶，“不知越王有何用意，还请范使明示。”范蠡再拜答道：“谨闻大王有意再次攻打齐国，越王愿以全国之兵助大王一臂之力，还望大王不弃。”夫差微微皱眉沉吟片刻道：“那就请范使回去带我先谢过越王的好意，至于伐齐之事，寡人决定之后定会遣使与越王商议。”范蠡心中一紧，知道夫差已起了将越国连根拔起之心，这种形势之下而将虎符留在吴国，可谓大大不妥。他的内心本已十分激动，再加上情势紧急，素来的智谋竟不知到了哪儿，一时竟愣在那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夫差又怎会不知范蠡的心思，转眼看去，西施却是面无血色的紧盯地面，余光不时瞥向范蠡，目光中的不舍与心痛顿时让夫差心中一阵绞痛，妒火中烧。夫差不由冷冷一笑，寒声道：“范使既已呈上贡品，也可回越述职了。留在这儿莫非打算从此为寡人所用吗？”范蠡一惊，张口欲言，但看看夫差铁青的脸色，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好拜谢了转身辞去，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西施。

　　其实五年中，他又何尝不是日月为相思所苦，每一刻空闲对他都是无尽的折磨。每当夷光的音容浮现他的脑海中，他的心就像是被千万把钝刀一起割磨，一想到夷光那双含泪的美目，他就仿佛满海的苦水都注入了心中。虽然当时送走夷光时，他表现得那样冷静而理智，但谁能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呢。将自己心爱的人亲手送给别人，他的眼泪却只能藏在心中。夷光，你可知道我的心每一次跳动都是为了等待与你的重逢，我的血每一次流动，都是为了再见你的笑容。夷光，请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的目光中仿佛含着千言万语，西施与他目光一接，顿时心中怦怦乱跳，感动惶急之际，一双眼睛却又不由得看向夫差。夫差的脸色顿时又将她吓得一抖，再转眼，却见范蠡已退出了殿外。她再转眼向夫差，带着微微的不安启齿：“不知大王为何如此生气？”他却并不答话，只是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她自入吴宫以来，他总是对她温柔有加，从未像今天如此，她不禁有些害怕，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连指节都微微泛起了白色。他却突然开了口：“你可知伍子胥伍大夫么？”她一愣，随即摇头。他又续道：“伍大夫是我父王的重臣，当年我能即位，他功不可没。四年之前，他便劝我将越彻底灭掉，我没同意。昨日他又向我直谏，说越国国力日盛，兵力一日日增加，日后恐成大患，应及早剿灭。”他的眼中忽然闪过痛色，声调也微微变了：“而越女迷惑君王，借此来实现越国复国大计，理应沉江！”他的目光仿佛利箭一样射向了她：“你说，我该如何处理此事？”

　　她静静的回视着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起身，缓步走到殿下，跪下身。她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越女西施请求大王赐以沉江，以保大王千秋基业。”他却笑了，带着冰冷的绝望：“你是在逼我？”她轻摇臻首，泪水也抑制不住的滑下：“西施怎敢，还请大王成全。”他紧盯着她，忽然起身，咬牙道：“好，好，寡人成全你便是。”他猛地取下一直佩在身上的上古名剑属镂，掷到殿下，同时扬声道：“来人。”门外侍立的侍卫应声而入。他的眼睛紧盯着她，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的声音冷得像是千年寒冰：“大夫伍子胥依仗是前朝重臣，强谏寡人，挑拨中朝与属国越的关系，诬陷寡人爱妃，罪无可恕，今令其伏属镂剑而随先王。”侍卫长领了命，捧起宝剑率众退了出去。他缓缓走下殿，走到还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沉声道：“这下可是寡人成全你了？爱妃可满意了？”

　　前475年，吴王赐死大夫伍子胥。

　　后一年，越反吴，越王卧薪尝胆十年，兵精马壮，其势如破竹。

　　在深宫之中，消息总是很慢，当她得知吴国局势不利之时，胜负已然分晓。通报战况的军官，满脸都是对她的痛恨，只是碍于在前线受伤的夫差的严令，才不敢对她有所不敬。她深深吸着气，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越国只要大百夫差所率的吴国最后的军力，取得吴都便易如反掌了。她的心绪乱极了，这个本该让她万分欣喜的消息，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却不只是一种。她又深吸了口气，平了平心绪，才抬头向那军官问道：“那大王现在怎样?”骄傲如他，怎会受得了这种打击。这个睥睨天下的男子，怎么甘心被自己的属国打败。那军官语带讥讽地回道：“托娘娘的洪福,大王如今虽受了伤,但还支持得了。”“娘娘!”旁边的侍女惊叫着扶住了她，以免她瘫倒在地。她骤然苍白的脸色使那军官也不禁收起了几分讥讽与痛恨，语气中也多了分恭敬：“大王本严令微臣不得将此事告诉娘娘，以免娘娘担心。如今微臣擅自将此事禀告了娘娘，还请娘娘念在大王的一片苦心，不要太过担心才是。”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目光中无半点神采。那侍女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竟猛然向那军官跪了下来。那军官惊得连忙后退几步跪下，急道：“微臣怎敢受娘娘如此大礼，娘娘快请起，不要折煞微臣。”她却只是摇头，泪水如珠泣下，哽咽道：“请大人即刻带我去见大王。”那军官闻言一楞，随即向她叩首道：“娘娘即对大王有如此之心，微臣就算赴汤蹈火，也定将娘娘平安送到大王的身边。”

　　到前线的路，一路的艰辛。但最让她痛苦的却是一路遇上的向吴都逃难的吴国百姓。她一路听着他们的哀号，看着他们的疾苦，体味着他们被敌国所欺的痛苦，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这宛然就是当年越王向她描述的越国百姓。当时，越王的神情是那么的悲愤与慷慨激昂，只是不知此时的他看着吴国百姓的遭遇，脸上的神情会是怎样。还有他，那个总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他，那个她为之牵挂一生的范蠡，现在不知是在做什么。她曾那么渴慕的成功之日，已这样的触手可及，可她全心奔向的那个人，却不是她曾那样爱的那一个。她紧紧握着手中已被汗水濡湿的那个小小的白瓷瓶，那瓶中温热的液体，将给她以完全的解脱与完美的自由。

　　到达吴国的营地时已是黄昏，军营中稀疏地飘起几缕炊烟，三三两两的将士提着兵器在营地巡逻，，看到她时都是先一惊，而后跪下对她行国礼，无一人有半分不敬。她一路走向夫差的帷帐，一路泪水长流，吴国的气数已然尽了。那么骄傲的他，那么自负的他，那么视天下如掌中之物的他，怎能落入敌人之手，怎能受越王之辱，怎能目睹吴国之灭呢！泪流处，莫过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她更紧的握住手中的瓷瓶，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打起帷帘，是淡淡的酒气与药香。她屏退了帷帐中的侍女，径自走到了他的床前。还是那张俊逸的脸，还是那带着孩子气的睡颜，却笼着浓浓的愁云。她的泪珠一颗颗滚滑下来，滴落在他的颊上，他的眉头蹙的越发紧了，几声叹息之后是浅浅的梦呓：“西施，你可知道你落泪的样子有多让人心疼。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不能让你离开我，因为我会因此而心碎。”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榻前失声长恸，而他却似乎是药力发作，睡沉了。

　　天已经全黑了，桌上的酒盏也早已摆好。他醒来时，看到的是令他神怡的那张笑靥。他不禁也微笑了：“你来了。”她的眼中泛着淡淡的泪光：“西施说过，愿永随大王左右。”两人目光相接，万种情意，尽在其中。

　　当范蠡攻破吴军进入夫差的帷帐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情象——西施静静偎依在夫差的怀中，两人的面色如此的平静与安详，带着令他难以置信的幸福的微笑。心中的万般喜悦，刹时如浸入冰水之中，袖中早已备好的辞呈跌落在地而不自知。

　　前474年，越灭吴。

　　同年，越大夫范蠡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