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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终章 ...

  •   是年华山大雪,雪后初霁,从观日峰顶远望可见日照晴空、万里层云如海。厚雪之下红梅正盛,似点点胭脂缀于洁白棉絮,夹在忍冬的青松翠柏间,从山顶一路开至幽谷。

      “还差一点,一点点……”有小道长立于竹林偏僻的角落,双手结印、夹了张符纸点向一处残碑给自己打气,吞吐的白雾后是憋得微红的小圆脸,清晨的薄霞映得他十六七岁的相貌煞是可爱。

      他身旁有个年龄相仿的小道士,纯阳宫蓝白相间的成人道袍套在身上略有宽松,上戴高冠则显得人更小一些,肤白似雪,眉目如刻,冷冷清清立在师兄边上不发一言。

      拿符的小道长将咒语来回念了几遍,一声低喝,那符纸迎风一飘竟燃了个干净。他瞪着那符灰飘落,顿时垮下肩来:“完了完了,又失败了。封个小游魂都失败,师父明天又该骂我了。”唉声叹气罢,扭头便朝着身旁人道,“谢师弟,要不你试试?”

      小道士听师兄叫自己便有迟疑,拢袖一观那符灰倒生几分退意。

      此处竹林无人烟,残碑处逃逸至红尘的无常小鬼多半有点厉害,对修行尚浅的道者来说较为棘手,看这样子是有人故意引了又封不干净,十成十是师兄想大显身手渡魂所致。

      “好师弟,帮师兄!”小道长双手合十求他,目光虔诚得像许跨年之愿。

      “是,徐师兄。”小师弟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黄符,像模像样捻了个一样的结印,一字不差将他方才念的复述一遍,信手将那符纸往残碑上贴。

      “哎哎哎,你就这么……”小徐道士当即嚷嚷开,阻之不及,眼睁睁看着那符纸黏上去,松手居然还没有掉,不禁目瞪口呆,“不是吧?这都行啊?”

      在他与那符纸大眼瞪小眼时,谢师弟已转身恭敬地朝他抱拳:“师兄,我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么?”

      小徐道士听了,圆脸已皱成了带褶的包子,嘟囔道:“就你不机灵,那种事能逃就逃,你装不知道让别的师兄去嘛,干嘛非要来叫我?”

      “徐文然师兄,你逃轮值逃得太多,师父点你名了。”谢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的话和拢在冠里的头发一样一丝不苟。

      他年龄比他小却有仙者风骨、气质卓绝,澄澈之眸直看得小师兄背后发凉、转身即走:“好好好,我去我去。”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竹林,下了石阶又一路小跑,总算在被罚站前溜到了太极殿旁。待一年长道人挥了拂尘来巡,两人已拿了扫把将通往三清殿的台阶清出一条道来。

      入冬后就连下了几场雪,冻得山泉冰封,往来香客少了大半,巡逻的弟子一走,山道上便只余两个孤零零的身影,寒风怒号之下颇有寂寥之味。

      徐文然看前后无人,当即直起身想偷个懒,不料方才还没人的山路尽头多了两个人影。他眉头一皱哀叹出声,重拿起扫帚站到边上去,还时不时抬头看几眼。

      来人踏过山下的积雪缓缓行来,走进三清殿时靴子已然沾了不少冰渣,驻足清理时徐文然才看清两人乃是一男一女,男者少年身姿,女者妙龄骨柔,两人衣着皆黑,似是万花弟子。

      接引的道姑迎上去,问清缘由便将人指向上行路,正巧看到徐文然探头张望,当即叫他道:“两位乃是万花星弈门徒、要至莲花峰拜访尊者。徐文然,你和你师弟带个路如何?”

      风师叔近年身染湿症、腿脚不便,常呆在三清殿不愿多走,这般不过是行个方便之辞,听在徐文然耳里是不用干活的号令,简直和解放差不多。他便撂了扫帚上前,兴奋地拱手:“小道徐文然,是灵虚门下弟子,即刻为二位带路。”

      风师叔身旁的花姐眼眸透亮,面容姣好,见着他的小圆脸便舒心笑道:“在下姓何,二位小仙长有礼。”说着看了眼近旁的谢师弟。

      “何姐姐客气。”徐文然粲齿,偷偷拉了下师弟衣角,“这是我师弟。”

      谢师弟同他站在一起恰有冬夏之别,规矩抱拳却是半句未语,目光越过花姐的身侧、看向她身后之人。

      那位少年万花似感到他的视线,上前一步除了罩帽泻下过肩乌发,朝着两人抱拳:“在下姓顾名晏,请道长多多指教。”少年生得纤眉凤眸、隽雅和美,嗓音一出亦是如泉清冽,抬眼匆匆瞥过几人,最后望着谢师弟弯了唇角。

      得体的笑容虽浅,却似脉脉暖阳、褪了三分严冬之寒。小道士触着他的目光瞬间恍然,方才冰雪加身的淡然顷刻去了不少,愣了愣忙垂下眼睫道:“在下姓谢,名成安。”

      “他和我一样在灵虚门下修行。”徐文然看万花只着自己师弟看,那目光不闪不避似故人重逢般灼灼,当即有些心里发毛,自告奋勇介绍完便拦在人跟前道,“我听说你们万花最爱花海结缘,我今年十六,谢师弟还小我一岁呢,你可别乱打他主意。”

      顾晏和谢成安闻言皆愣,一旁的风师叔皱眉,朝他使眼色道:“他们是客人,师侄不得无礼。”
      “这里并非花海,小道长莫要担忧。”花姐见状忙打圆场,看一眼兀自垂首的谢成安,复笑,“原来谢小道长与劣徒同岁啊。”

      万花少年轻咳一声,风师叔便朝徐文然催促道:“就你人小鬼大事儿多,莲花峰道路难行,你们快带人去罢。”

      徐文然被拖回正题,恐有变数还要留下扫雪,忙不迭应下来。

      华山偌大,短时内山路不可完全清理,纯阳道子们熟悉此处,即便冰雪覆路仍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便走到前头去。两名万花来客脚步缓缓,顾晏更是路过殿旁看上了悬挂的壁刻,停下来要辨个究竟。

      花姐见他难得看画上心也不欲阻拦,便同两个小道士商量着自己先去,晚些时候再到后排住客的屋子与徒弟汇合。

      一行人在此分道,徐文然惦记着竹林自是想去莲花峰,千叮万嘱师弟小心,才留下谢成安陪伴顾晏。

      谢成安本无可无不可,对师兄的警告也无所觉,方才刹那映入心间的微笑也尚有余温,如此便对与自己一般大的陌生万花不愿防备。他跟着那除却斗篷的如墨身影一道绕着几栋挂画的殿宇缓行,不知不觉中走了很久,听得弟子练剑的声音才知又回到了太极殿附近。

      彼时薄雾散尽,有早课的弟子们多半学习未毕,教剑法的师兄领了十几个雪球似的小纯阳在空地上摆开剑阵,伴着洋洋盈耳的口诀声,雪霁后觅食的雀鸟鸣清脆之音掠过蔚蓝天际。

      万花看完了一圈壁刻,回头便见那个沉默的小道长望着太极广场的剑阵步履不停,一袭道袍衬得身骨清冷,眉目间未凝霜雪却有出尘之淡。

      顾晏便在他擦肩时出声:“谢道长要去哪儿?”

      谢成安猛然驻足,见他含笑观望,忙欠身:“抱歉,一时失神……”

      “不碍事,我只觉小道长面善、似是旧识,可此乃初来华山,恐是作了白日清梦。”顾晏笑颜雅雅,自嘲着又去看太极广场,那才过肩的乌发便绸缎似地铺至颈侧。

      谢成安霎时手足无措,可寻思自己未及下山年纪、从未离开过纯阳宫,那第一眼所得的好感便在心中更为迷糊不明起来,只得道:“道生万物,道为‘因’、万物为‘果’,道法自然、自有因果。”

      “这般因果甚好。”顾晏见他开口便是道理笑容更甚,继而望着他身后的万里晴空,道,“江湖阵营是非多,近年藩镇又乱象不断,你我如此平安遇着实属不易。”

      “江湖,是何模样?”谢成安问,淡然清浅的眼眸里映出万花的笑颜,“是那般快意恩仇、挥洒如剑的地方么?”

      “我也不甚了解,从前只跟着师父师尊出游一二。”顾晏含笑以答,“师父说,江湖是红尘梦一场,不过你来我往。”

      “是梦啊……”谢成安微叹,他所知的江湖不过是同门口中的陆离之态。

      顾晏见他面上的期待稍纵即逝,忙道:“既然道生万物,纵然是梦也有因果。是好是坏暂且不论,能践行所愿定胜过抱憾此生。”

      “最好不过如愿。”谢成安点头,发现不经意间竟同一个陌生万花聊了起来,垂下眼睫道:“在下妄言失礼,请善士勿怪。”

      “顾晏,我叫顾晏。”万花再报姓名、认真纠正他,看他拘束的样子不禁怪道,“你们纯阳宫香客众多,不乏许愿者,谈一谈愿有何妄言的?莫不是这华山,连存愿的地方都没?”

      他本意不过安慰他勿要多心,谢成安不懂他的拐弯抹角、登时给绕了进去,遂认真道,“有,要我带你去么?”

      顾晏缓缓将凤眸眯起,朝他点头:“好。”

      纯阳所指的地方不过在锁岳宫后,穿过大殿、走过青铜长樽,可见有松柏翠立的覆雪空场,再往前则是万丈悬崖,有寒风卷雪而来带起如花纷落的冰珠,将两人印上厚雪的脚印迅速掩埋。

      谢成安到了一处停下,转身即道:“此为纯阳宫锁栏,凡有求者多来此留愿。”

      顾晏拂开吹落于身的飘雪,所见乃是一处铸于寒风凛冽崖边上的锁栏,玉石为柱铁索为链,上挂大大小小的锁映日频闪,红绸不堪风蚀、年久褪色,唯有立在边上的道子白净出尘地将人视线尽数夺去。

      伊人洁如冰魄而似曾相识,顾晏再次疑惑不解,眼眸微动看向锁栏,拂过那排满得快要溢出的锁头,忽在亮眼华丽的金锁堆里寻得一对乌黑的铁锁来。

      三清殿能求得的似乎只有三种:赤铜、翠玉与紫金,香客或求长生、或祝同心,故喜那些华丽又结实的材料。而他指下的这对锁以铁为芯、同心而挂,风霜侵蚀下残破不堪,上头原本镀的薄金色只余锁扣处的一星半点,锈蚀的锁面边缘隐约可见仅剩的半个“风”字和一个“言”。

      顾晏自从握上这锁便心生别样感觉,从旁走近的几只鹤恰巧引颈长鸣声闻于野,他不觉用力,那锈蚀不堪的铁锁竟自铁链上断裂、落进厚雪里砸出一个深坑。

      白鹤背风振翅而舞,谢成安反应过来,万花已半跪在雪地里拾起那对锁,长指划过锁栏冻得锋利的金锁时被割伤,两三点血珠顺着浅浅的伤口滴落雪地、宛如红梅之瓣。

      “顾……顾晏。”谢成安心下一惊,出声叫全他的名字稍磕绊了下。

      顾晏抬头便见递过来的一方白帕,湛蓝的袖缘后是道子流露关切的容颜。

      “多谢。”顾晏欣然去接,不料却触着谢成安微凉的指尖,两人皆是一愣。

      万花覆上来的手指温热、恰似冬日的暖手之物,谢成安极少与人触碰,何况是个陌生人,微怔之后竟生熨帖之感,惊得紧忙抽手,却给顾晏几乎本能地整个握住。

      谢成安手指白皙,手背微凉,骨节处有常年握剑的薄茧,顾晏为自己唐突之举所震,可执子之手又像握了千万次那般自然,明明初次遇着却由心而生万般熟识之感,有好奇也有欣喜,似有满腹情愫需班荆道故。

      清空明镜云如烟海,两人执手相望,一时间天地浩渺而不存他物。

      谢成安被攥了许久,而那白帕还捏在手心不曾送出,回过神便自万花微有波澜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霎时心悸不止,想起徐师兄的叮嘱便急道:“顾晏,你、你放开我。”

      万花因他的惊呼而松了手,见他退开几步而心生不舍,悻悻地站起身来,伤着的手指仍握着那对锁,转动几番便寻了铁链空余处,用谢成安匆忙塞给他的帕子系回去,边道:“香客们一片赤诚之心,不可辜负,谢道长你说是也不是?”

      谢成安点头却不再看他,匆忙道:“时候不早,如无事我便先行告退。”

      顾晏看了看天顿觉好笑,自他身后问:“道长可是不适?”

      谢成安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朝他补了个礼,淡道:“福生无量天尊。”

      “谢成安!”见他白衣振袖真要走,顾晏终于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瞧那与己同龄的单薄身影停下便急忙上前拉住,头脑一热,张口便道,“你既与我有缘,不妨与我结缘如何?” 他话既出口便觉造次,也一时想不透为何有此要求,只是仍抓着他意欲撤回的手不肯松,“与我结缘,让我带你去看看江湖是何模样,好么?”

      “你……”谢成安听着这般荒唐问题,抽手而不得挣脱,转身看向他绽开微笑的脸庞时已不知心底是何滋味,有如稠情绪充斥在心、萦绕不去。

      见他沉默不答,顾晏那失而复得的莫名喜悦稍有迟缓,干脆看进他略显茫然的眼底,真挚地道:“我若以此为愿,你可教我如愿么?”

      修心如水,清静而不波,映外而不纹,谢成安听得他清冽的嗓音再起,只觉心神大动而不复平静,似乎能透过他手心的炙热、他的身影、他的笑颜,见到悠远至极的携手江湖之景。

      “好。”他启唇不知替何人作答,却得刹那心安,仿若了却心愿的正是自己。

      顾晏反有些不敢置信,盯着他清澈的双眸意图确认,压着心绪再问:“当真?”

      谢成安与他平静对视片刻,直到万花踌躇着雅然不复,才扬起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缓缓地道:“我说,好。”

      这一日碧空万里,人当年少,时光正好。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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