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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梦江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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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醒了?”门扇轻开,清晨的阳光刺了进来,隐约看见个模糊的身影向我走来。那是云薇么?是他清晨练剑归来,带着露气唤我起床来了……
我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矇眬中渐渐清晰的一张脸,却不是我期待的良人。
一时无语。
“醒了就起来,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早饭来。”万俟然且说且退,一句话说完的时候,人已走到了门边。
“万俟然!”有件事我不得不问,“云艾呢?你把他怎样了?”
恍若未闻,万俟然几步便跨出了门,我犹自靠在床帷,不知该追出去问个清楚,还是继续对他不加理睬。
他们会对云艾怎么样呢?还有澹台,他的安危倒是丝毫无需担心,只是他此刻在何处呢?倘若魔人对云艾不利,他会施以援手吗?
还未想出个头绪来,门外传来一把细细的女声唤着姑娘,正寻思着是谁的当口,便有人推了门进来。定晴一看,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云府寻常下人打扮,一张小脸半是憔悴半是惶恐地低垂着,一时说不上面熟也说不上面生。
“姑娘,您的早膳。”她碎步走到我面前,显然是云府良好的教养,竟连一点声音都不得听见,再看她手上的托盘,端了简单温热的吃食,却是在微微颤抖。
“放下吧。”我柔声说道,一边下了床,见她急急地放了托盘又要来扶我,一边又挥手示意她不用。
“用过早膳了?”我走到梳妆台边坐下梳洗,身后之人保持着半步距离紧紧跟随,看我坐下又赶紧去绞毛巾,听到我的问话,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突然抬起头来看我,四眼相对的时候,她脸上刹时溢满了惊讶,然后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你是谁房里的?你认识我?”我轻声问道,“不用怕,我也是云家的人,叫我莲衣便是了。”
“莲……莲姐姐。”她小声唤道,咬咬下唇,又说,“莲姐姐,柔儿认得你,柔儿是五少夫人房里的。”
五少夫人?谢静宜?
“柔儿?是跟五少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见过我的?”我伸手去牵她,碰到她还握着帕子的手,她如临雷击双手一颤,帕子又落回了盆中。
“何以惶恐至此呢?”我叹息着握住她的手,温水在她手上慢慢变凉,冰冷了她的幼嫩的肌肤,又渐渐凉到了她的骨骸,我这才发现,原应光洁白嫩的小手上,骇人地横亘了一条寸余长的伤疤,正结了一半的痂,红黑交杂着看得我心里兀地一跳。
“柔儿并未见过姐姐,只是曾听少夫人说过,二小姐房里有个貌美绝伦的,额上就是姑娘这样的莲花印,后来先是三爷想要,再又跟了六爷……”
她一边轻声回着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抽着手,我却没有放手,反倒避开她的伤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既知同是云家的人,在莲姐姐这里便不用害怕,六爷这里应该还有些存下来的药,我去替你找找。”说着我站起身来,琢磨着云薇的药都留哪儿了,只愿他是外敷还是内服的多少也留个记号……
手上一凉,我回头一看,一颗晶莹的水珠躺在我手背上,又缓缓地滑落下去。
“柔儿?”我弯下腰去看,果然见得半垂的两扇睫毛之下,一滴泪又涌了出来。
“我弄疼你了吗?柔儿不哭,哪里不舒服说给莲姐姐听……”
不问便好,一问之下,她哭得更加伤心起来,从起初的呜咽到了后来的号啕,我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只能不停地拿绢子为她拭去汹涌的泪水。
辽安人这锦州的土地上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单从死去的采荇和此刻哭得昏天黑地的柔儿就可见一斑,然而更加可恶的却是那引狼入室的贼子,先抛开什么圣族魔族的不说,便是害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已然是罪无可赦了!
日光渐高,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桌上的菜早已没了热气,柔儿也终于啜泣着安静了下来,我在床边的壁柜里找到了一排各式各样的药瓶,最后选了一瓶金创药出来给她敷上。
“说说云府的近况吧,”我小心缠裹着细棉布,柔儿终于顺从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我拾掇,“现在云府里还有哪些人?五少夫人可好?三爷五爷和七小姐呢?”想想又补充道,“不用急,你从魔人进城的那天开始说起吧。”
柔儿点点头,第二次抬起眼来看着我,平静了许多,却仍旧掩不住眼底的惊恐,开始细细说起魔军攻入的经过,与采苓讲过的大同小异。同样的都是辽安人来得突然,同样的都是守城军几无抵抗。
“听说是老爵爷殁了,三夫人也遭了毒手,三爷被俘送回了云府来,五少夫人同大夫人同关在赤园里,五爷和七小姐还不知踪迹,听他们魔人私下说好像是退到山里去了。”
诚然,云府背后便是大山,与城外寒蝉寺所在的望山实为一体,进可以入锦州与魔人周旋,退可以回深山保存实力,实为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这么说,三爷现在在府里?还安全?”柔儿点头。
云菡在府里,可见辽安人至少不愿将云家人赶尽杀绝,那么与我之前的猜想一样,云艾也应该暂时无恙。而凌辱采荇的那几个兵士很快受到了万俟然的军法处置,也说明他的原意并非血洗锦州城,这让我多少安心了些。
“其它的府人呢?”我看着柔儿,显然她也遭受到了一些残害,其它的府人呢?云家两个大管家和上下大小的仆婢呢?
“魔人一来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集中起来,男丁们在绿苑,我们则在紫园。两位管家再被俘时极力抗争,忠管家年事已高,被魔人打到了要害,当场便去了,德管家也被重伤,到现在还人事不省,其它许多男丁也受了伤。”
她下意识捂住手上的伤口,想必这也是那时候造成的吧。云忠,那个庄严精悍的鹤发老者,虽只见过一面,对于他的死还是不能不说是惋惜的……
“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柔儿的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丫鬟们自然是要出来服侍的,否则那么一大园子的辽安兵吃什么喝什么?还有些男丁也是要出来充杂役的……不过还好,除了第一天夜里,后面倒也没有人再欺负我们,欺负我们的人也被他们的万俟将军处置了。”
安慰的语调像是说与自己在听,欺负,是采荇那样的吧?我不忍再想,万俟然毁了锦州,却也算给了这些人活下去的出路,哪怕是万分艰难的。
“人我给你带来了。”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在我身后,惊得我豁地站了起来,拍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转身却见万俟然鬼魅般站在了门口,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柔儿也一下站了起来,垂首向我身后躲去,包好的手藏到了背面,万俟然看了看她,也并未多说什么。
“万俟然,要我的命可以随时拿去,不带这么活生生吓死的。”定了定心神,我向他背后看去。
“云艾?八爷?”云艾白着小脸站在他身后,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听我说话,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我,几步便跨到我身边,被我牢牢搂住。
“人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下人也听你使唤。”淡淡地说完几句话,他闭嘴站在原地。
做什么?要我感谢你吗?我一撅嘴,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佝偻的下人,想想才说:“若想从我这里听到个谢字,那也只是为了你那道不可凌辱妇孺的军令罢了,再有,你打算拿云家这些人怎样?”
“不怎样,带到辽安去。”
“什么?!”我惊道,“你疯了?”
“疯与不疯不是你管得了的事,我只说一句话,还在我身边一日,就安分些不要乱跑,若被流觞寻见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怎么把那个赌咒发誓要取我性命的流觞给忘了?听他言下之意,他暂且不会对我如何了……
布料摩挲的声音,我抬头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开口道:“还有,我要见云菡和大夫人。”
这次他脚步一顿,显然是听见了我的话,“我说了,不要乱跑。”然后迈步又走了出去。
什么个性!
我瞪着他的背影直到眼睛发酸,这才收回视线来,那个佝偻的仆从还在原地。
“你是云家的下人?”
他点头。
“原来是哪个房里的?”
他摇摇头,并不抬头看我,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这是个哑子。”云艾解释道。我点头,拿哑子来伺候我们才不会担心走漏什么风声吧?突然心思一动,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相当平常的一张脸,带着下人特有的卑微表情,连双眼也下垂着只看自己的鞋尖。
我冲云艾打了手势:“八爷你来。”走到一边,我凑到他耳边几不可闻地问道:“可是澹台?”云艾想了想,摇头道:“不是,那日他并未随我一同进府,分开时还让我转告你,定会设法跟你联络。”
不是澹台么?我直起身来,再看了一眼那个身影,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
“总之,既然大家都是云家的人,这段日子还是要相互扶持的。我们便住在这流云馆,你们先下去收拾一下吧。”
那二人施礼而下,我拉着云艾,勉强把冰冷的吃食用了些,其实吃在口里并不知其味,此刻太多的问题出现在我的脑中,迫切需要得到解答。
“不让我见云菡?”放下筷子我自语道,“我可偏要见他,若是舍不得这条命我便也不会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