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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暗香浮动 ...

  •   无雪的冬夜总是静得彻底,没有风声雪声,没有春鸟夏虫,一切都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连同声音。我便陷入了这样的寂静之中,像是一刹那,又像是过了许久,耳边开始出现一些蜂鸣之声,继而像是眼耳口鼻都被蒙上一层云雾,一切都好似漩涡吸引着我,向下坠去。

      噼啪一声,我浑身一个激灵,若闻惊雷。

      像是从漩涡里挣扎出来一般,五官又开始各司其职,我讷讷地转过头去,才发现大约是炉火中一根湿柴遇火爆裂了。定是远逸又偷懒拣了湿柴,我如是想到。

      肩上一暖,我侧脸但见一件厚实的貂皮披风覆在了我身上,再一看他原来的主人,穿着薄衫静静地看着我,恍若丝毫不觉得严寒,反倒是我,此时才发现自己一直筛糠似地颤栗着。

      吴国已灭!

      被冰冻的思想喀啦一声碎出条裂缝,澹台说的话开始在脑中盘旋,我尽力去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却仿佛越理越乱,终于心底有个声音说道:云薇此刻正在吴国。

      深吸一口气,我起身缓缓走到门口,一抬手拉开了房门,刺骨的寒风涌灌而入,通过我的七窍涌灌入我的头脑,让我蓦地清醒了过来。

      是了!这些日子不见云薇的回信,应该就是为的这原因。可吴国怎的说破就破了?吴境尚有一国之军镇守,连云四也领了兵前往,要攻下也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况且就算丢了两座城池,尚有大片疆域地握,也不能说就是被灭国了啊,除非……

      我一抬眼,却见万俟烈双手环抱立在门前,原来他一直未曾走远,刚才的话想必也逃不出他的耳朵。

      “进来吧,”我转身回屋,“外面冷。”

      我重新走回炉火边坐下,理了理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些,万俟烈似乎有一瞬的犹豫,最后还是默默地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小小的灶房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澹台,”我开口道,语音除了有些微的颤抖,倒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许多,“请你来告诉我们,吴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刑国的二十万大军怎么了?还有,云薇现今如果在吴国,最坏可能遇到怎样的危险。”

      凤眼微眯,澹台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表情,而我是心烦意乱,也懒得去深究他在想些什么。

      “莲衣,你果真不是一般女子,”他轻笑着开了口,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也罢,候月此行目的之一便是要告诉你这些事的。”

      万俟烈站至我身后,我仍将自己躲在裘衣里,没有去看澹台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带任何情感地,开始叙述一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吴国本是一个小国,疆域不逾百里,人民不足三十万,就是像锦州这样的大城,也仅够填满三个而已。”他略微一顿,继续往下说道,“然而吴国长久以来并未被四围诸国吞并,却是有它的求生之道的。

      其一,对于其东南方的刑国,吴国以隶属国的身份臣服,奉之为上国,其国君为上君,岁岁纳贡,以求隐蔽,其余诸国谁人想要染指它的疆土,多少还要忌惮刑国的力量。

      其二,再说其西南方的雷国,二十三年前,吴国将其长公主朝柳公主嫁于雷国,且为其诞下一子一女,如今这两国的关系也还算得上友善。

      最后要说的,便是雄居其北方的辽安国。吴国的凭借,无非只有两个,一是陈国的相隔,二是居勇关的天险……”

      说到这里,我似乎感到他的眼光有若实物般投射过来,然而克制住对云薇的那种几乎可以将我摧垮的担心已耗去了我太多力气,只能仍旧一动不动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居勇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万俟烈在旁边开了口,“我曾去过那处,也见识过其雄奇险峻之势,如今更有我国二十万大军在守,辽安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打它的主意,或者……”他似乎略微思考了一下,终于猜疑着说出了口,“或者取道雷国,上次既已扰乱了越西,不如继续东行,也比围取一座固若金汤的险关明智。”

      “说得好,如若辽安志在取得刑国,这样做算不得最好,至少也是次好的。”澹台有些赞赏地说道。

      “我们能想到的,刑国国君更能想到。刑国号称有国军五十万,如今派了二十万去居勇关,十万于雷国边境屯积以防辽安借道,还有十万留守京师,剩下的十万兵马则是分散于国内各处,据我所知,即便是锦州这样的大城,守军也不过一二万……守住重要的关隘,这种想法固然很好,但如若关隘没能发挥它的作用呢?”

      “你……什么意思?”我终于开了口,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这些话应当在他心里整理过许多遍了,故而当他说出口的时候,眼中仍是一片平静。

      “候月的意思是:辽安根本没有攻打过居勇关。”

      “什么!?”有人与我同时叫嚷起来,转眼一看,原来是万俟烈,在我诧异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急切地开了口,平日里的老成持重也去了不少,毕竟这样的话听来,不异于晴空霹雳。

      “你说安军没有打过居勇关?那吴国是怎么灭的?难道关上的二十万大军会坐视不管?”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渐渐地收了声,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谁与你说过二十万大军在关上?”澹台仍旧无所谓地笑道,“居勇关有多重要,吴国岂会不知道?然而国君的想法自然与一般人不同,谁会冒着被覆国的危险去引别国的二十万大军到如此关键的地方,即便那是自己的上国。”

      万俟烈不再言语,我也沉默着思考他话里的含义,此时澹台站起了身,面向灶火伸出了双手,仿佛只是因为寒冷而烤手,然而在我看来,却更像是一个最终的判决。

      “事实便是:一,刑国大军其实只是驻扎在吴刑边境而已;二,辽安买通了居勇关守将过了关;三,吴国已然灭了,从都城到乡郭,尽数被踏上了辽安的铁蹄。”

      “还有便是……”他俯下身来,迫使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出一月,辽安就会到锦州的城下了。”

      “姑……姑娘。”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让我回过神来,如笙的脸放大在我眼前,“姑娘可是累了?去歇会再来吧。”

      我摇摇头,将那夜澹台的话加诸身上的恐惧甩去。今日已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澹台依然住在寺里,依然固执地守着不肯离去,当日他便要带我走,被我咬牙拒绝了,不为别的,只为云萦的病经不起折腾,按照慧台的推断,她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

      “那我便不走了,”澹台索性耍起了脾气,“我来便是要带你走的,现在锦州凶险,我岂能留你一个人在此?”

      我无奈,其实有万俟烈在身边,我倒也不担心旁的什么,只是每天看云萦从一次昏迷到另外一次,心里偶尔也会想起那与刑国失去联系的二十万大军到底怎样了,云府接到我传回的住会有怎样的动作,然而更多的时候,还是想念云青梧。

      直到年三十这天,我正与慧台讨论着目前的局势,对于最近的这些变动,慧台没有一点旁的话,只是一直念着我佛慈悲,想来他心里更看重的,是在这些变动中已然或是即将逝去的无辜生命吧。

      “莲衣!”采荇快步走进了禅房,我见她面有异色,腾地站起了身:“可是二姐有什么?”

      “小姐她醒了!”云萦已然昏睡了好几天,今次醒来,采荇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让我唤你去呢。”

      我心中也是一阵舒畅,回身向慧台道了别就要走,却不想被他叫住了。

      “莲施主,”他缓缓张开双眼,眼里是浓浓的悲悯,“贫僧无能。”

      我心中一紧,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云萦此番醒来,应该是回光返照了吧。
      跟着采荇走向云萦的厢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敢面对,也不知不敢面对她,还是她即将离去的事实。

      “莲衣,你来了。”云萦起身靠在床面,多日卧床而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些红晕,“我都快不知道日子了,还是采荇告诉我今天已经是除夕了呢。”

      “是的,二姐。”我压抑下心中的酸楚,尽力挽起个笑容,“晚上城里会放烟火呢,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看见。”缓步走到她身边,在床边坐下,帮她把散乱的长发理了理。

      “能看见的。”云萦有些向往地说道,“你跟采荇来帮我梳洗一番,天黑了一起看焰火可好?”

      “好。”

      入夜的时候,云萦不顾我们的阻止,执意要去院后的一个山头上,由于脚下虚浮,上山的时候是由万俟烈将她抱上去的。

      山头上有一个小亭建在崖边,是寺院里常见的古朴样式,今日的积雪化了一些,从檐上垂下晶莹的冰凌来,在灯笼微弱的光照下,竟也闪耀起七色的光华来。亭边有一株一人多高的白梅,孤独而倔强地挺立着,白色的梅花欺霜赛雪,隐隐地浮动着一阵暗香。

      我把澹台带来的那张披风垫在石凳上,万俟烈将她轻轻放在上面,云萦裹着厚厚的棉衣仍旧瑟瑟发抖,而她自己却恍若未觉般,伸长了细白的脖颈向山下张望着。

      “第一次与萧郎就是在这里相见,”她幽幽地道来,眼里已然是少女般的神采,“那时我带着采荇过来上香,看上了这个亭子,心中便想如若能在此处种一株白梅该是怎样一番风情。正想着,身后一个男子竟说:如若能在此处种一株白梅,便应了暗香浮动的景致了。”

      “当时我心中一讶,完全忘记了避讳一说,只是转身来看看这与我想到一处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云萦收了声,脸上是一抹动人的微笑,仿佛在回忆着他们初见的那一刻。

      我心有不忍,上前蹲在她脚下,轻轻执起她的手,却触到雪一般的一片冰凉。

      “二姐夫长得什么模样呢?”我轻声问道。

      云萦转过脸来,柔柔地看着我,那是我见过的最妩媚的样子。

      “君子如玉。”

      简单的四个字,便概括了她对于亡夫的所有念想,而她此刻的表情,却包含了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持有的所有的温柔与爱恋,让我忍不住眼角一酸,还未来得及流下泪来,却看见扶在她身后的采荇早已满脸泪痕。

      “萧郎啊,”她又看向远方,“我来了我们初次相见的地方,你还在那里等我吗?”

      除了山风吹过的声音,周围是一片寂静,然而她却更加灿烂了笑脸,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聆听着世上最动人的情话:“我就知道,你会等我的,我们相见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留我一个人孤单,而我,也终于……”

      最后一声,被山风卷走了,那树开得正好的白梅,却似突然不堪风扰,籁籁地飘零了下来,在云萦双眼紧闭的笑脸前打了一个圈,终于飘下山崖去了。

      与此同时,山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冲起如同最美的焰火。有人将我从身后轻轻扶起,靠在他身上,恍忽中只听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

      “辽安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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