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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弦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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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对上他的眼睛,便是一个寒颤,那似笑非笑的瞳仁里,有的是虎狼对于将死之猎物的戏耍,更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情愫。
定了定神,这才听清他话里的意味,仔细看了去,未见深沉的夜色,被火光映得红艳一片,然而在阑珊之处,却有一骑白马恍如遗世独立,一时间看得我眼中恍惚。马上坐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窄袖长裾的骑装,乌发半披半拢,隐隐竟是酒红颜色。这分明是个魔族男子,何来又见面与有缘之说?
他见我不解,抿了薄薄的唇角,勒马向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他身边的士兵便悉数退去,他提着马缰走得悠闲,如瑟迅速持鞭护在我向前,然而不仅仅是我在颤抖,连她的身子也紧绷着,甚至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便是那人身边的兵士也在籁籁地发着抖,因为即便是我一个不习武的人,此刻也感受到了他那强大的压迫力正在缓缓逼近,不知何时便会将我压得粉身碎骨。
第一次面对气势大甚的敌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之后,我却突然平静了。横竖便是一死,却不能被他当作猎物般玩弄而死,心中隐隐腾起一股热气,我向旁边迈出一步,离开了如瑟的背影,定了定心神,抬眼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在我移开脚步的一刹那,周围是兵刃骤动的一片哗哗声,原来我的一步却是引起了重重围兵的一阵紧张,孰不知他们中即是一个最下等无能的兵士向我一刀砍来,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领了我的头颅去邀功,这样想着觉得好笑,于是便真的轻轻笑出声来。
如瑟低低地喊了一声姑娘,那个看似魔族将领的人却在离我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居然咦了一声。饶是万般无奈我也忍着彻骨的寒意看着他的眼眸,此时的我看上去倒像是浅笑吟吟地看着他了。
“可否告诉在下,姑娘笑的是什么?”语气随意地如同在与我闲聊一般,抛开身上凛冽的气势,我倒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
抿嘴一笑,我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答反问:“莲衣与大人素昧平生,大人说什么又再见面?还说什么有缘?莲衣愚笨,还请大人明示。”死也要做个明白鬼,问清楚了若是如瑟侥幸出得去,还可以给云薇带个话,日后还能寻个仇报个恨什么的。一想到云薇,心里登时软了下来,当初流觞杀意大盛的眼神有他帮我挡着,现在若是他在我也不用承受这万斤重量的目光了。暗掐自己一把,手心传来的疼痛让我镇定,现在不能去想他,现在只有我自己。
那人在马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托着下巴说道:“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在下与姑娘有三面之缘,到了姑娘这里便成了一句素昧平生,这让在下好不心寒哪?”说着似乎对我茫然的眼光颇为无奈,于是启唇如同唱诗般吟出一段谒语:“忘却身前身后事,凤凰于飞待何时。”
我心中一动,啊的一声就是出了口,半月前临去越西那一夜,那个素衣卜卦的道士温和的笑脸骤然跃入我的脑海之中,与眼前这张兴致昂然却杀意重重的脸叠加在了一起,沉重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么说那时候他就在越西了?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谋划今天的这幕,还是更早?
脑中飞快地运转着,在极短的时间里想了很多,于是另一张脸也这样毫无防备地跳了进来,便是昨日回城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背着包袱对我笑的魔族人,又是暗暗地一惊。外形的变化固然会让人的记忆产生一些差错,然而更加深刻的改变却是在他的气质上,温和而神秘的卦士,卑微而平凡的小民,再到眼前这个令人备感压迫的马上将军,气质改变得如此彻底,让人几乎忽略了他的相貌,这是怎样的人才做得出来的?
勉强挤出一丝笑,我仍旧挺直了脊梁说道:“大人真真神通广大,不在辽安坐镇守国跑来越西瞎转悠,且连莲衣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的名姓都知道,不过话说回来,莲衣可不记得那第三次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有缘就更是说不上了,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了我们二人回去。”
周围又是一片寂静,马上的那个人宛若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倔强地回视于他,只有我知道,兴许他也知道,在他的目光下要承受怎样的重压,其实我并不奢望他能放过我,也许可以放过如瑟,但更重要的是此时一个服输的表情都有可能让我和如瑟粉身碎骨。
时间慢慢走着,已经进入秋季的越西连夜风都变得有些凉,待到冷汗湿透衣衫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阵透彻骨髓的凉意。就在我以为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却忽然收了目光,往向一坐,笑道有趣有趣,又忽然向前一倾:“放了你们?二位又不是我的囚犯,而是求之不得的贵客,还请莲衣姑娘随在下往辽安走一趟,在下自然会向姑娘解释个中原由。”
这么说,果然是不肯放人的了,我暗叹一口气,又开始想着怎样才能说服他放如瑟离去,正想着,空中传来一阵潇洒的笑声:“要带她们二人去哪里?也要问问我这个主人吧。”众兵士如临大敌,却不知敌从何来,只有我和如瑟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是松了一口气。
一个湛蓝的身影飘至我身边,衣衫落下时,一张俊脸放大在我眼前:“候月来迟,让姑娘受惊了。”我摇摇头示意我没事,那边马上的人对这个不速之客也并不反感,反而竟似觉得更加有趣般问道:“兄台又是何方神圣?敢问高姓大名。”
澹台一拱手道:“越西澹台候月,见过原大将军。”
峻峰一般的眉毛一挑,原将军笑道:“原来是澹台公子,止江失敬了。”顿一顿又说,“澹台公子也想随止江去辽安转一圈么?止江不甚荣幸啊。”
澹台也是轻轻一笑,向前踱了一步,步态自如得像是闲庭信步,这里外三层的围兵,包括那个叫原止江的辽安将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路人。长身负手而立,第一次见他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原来除却风流公子的桃花面,澹台候月更有镇定人心的从容态。
“原将军说笑了,到了越西就是到了在下的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走又如何?不走又如何?”一个娇俏的女声传来,不知何时,原止江的身边已是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左边说话的便是一身绿衣的流觞,甫一见面便笑里藏刀地看着我,右边的是一身黑衣的万俟烈,一言不发地黑了脸站在那里。流觞说着话,眼睛却是看着我:“便是你一个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带得走她们两人吗……”
“流觞。”不怒自威的一声轻喝,流觞面色一变,却是住了口,原止江在马上拱手道:“属下冒犯了公子,还望见谅。”
澹台嘴角一挑:“将军客气了,冒犯倒谈不上,只是如今说这话的,却应该是我了。”
我转脸去看着他,火光映出他脸上柔和的线条,高高的鼻梁投下一抹阴影,却让他的一双桃花眼灼灼生辉。“将军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地来越西,在下虽然好奇,却也不甚想知道。可是将军以为买通了知府混进些人便能夺得了越西吗?说到底,越西毕竟不姓原。”说到最后,眼中竟也有了些狠意。我讶然道:“陈伯源果然是被收买了?”澹台转眼对我的时候,眼中已是柔和:
“放心,此刻他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放在知府府上了。”
“哈哈,厉害!我还指望着骚乱至少能到明日清晨,没想到不过夜半就被按了下来,不愧是澹台与云家的少主。”原止江抚掌大笑,澹台也是豪迈地笑起来:“将军谦虚了,这么不动生色的绕过吴刑两国直取越西,换作他人谁又能行?只是将军啊,也该见好就收了。你要什么东西我不管,但你要伤了这个女子,在下却断不能坐视不管。”
一声冷哼,流觞又是冷冽地开了口,我竟不知她原来是如此尖锐的一个人,完全不复当时九池山温婉的模样。“你也要护她么?好好好,你们人人护她,我却偏要杀她!”
她字话音未落,流觞身边又是一阵青光,那光像是有实体般向我扑面而来,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就已是一片灿烂的青色,什么也看不见了。忽而晃过一道蓝色,我被谁一手紧紧地抱住,以下暗道不好,是澹台……
“澹台!”
“公子!”
两声尖叫脱口而出,我被巨大的力道压得向后倒去,刚才被伤过的腰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疼痛,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昏厥了过去。
“混帐!”原止江一声怒喝,接着便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我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澹台正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澹台!澹台你怎样?”我紧张地拿手去推他,腰上却使不得力,只能焦急地躺在原地摇动他的肩,“澹台!你个该死的桃花,你倒是说话呀!”
“我……什么时候叫桃花了?”澹台的声音传来,虽然有些颤抖,却仍旧镇定,“莲衣你可有事?”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说我没事,手中却触到了些温暖黏腻的的感觉,一抬手,火光映照下竟是黑黑的一片,伴随着一阵腥甜的气味。
“血……你受伤了?!”我惊呼道,澹台却摇头说没有,正要将我扶起,却是呆在了那里。
这次我都能清楚地看到,澹台的腿上压着另一具身体,血肉模糊的手上还握着那条长鞭。
“如瑟!”我惊叫起来,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澹台,猛地向前爬了几步,把如瑟的身体翻了过来。如瑟面色惨淡,胸口上却是黑黝黝一片,伸手一摸,竟还有温暖的血液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如瑟半翕着眼睛,好看的眉毛已经皱到了一起,她看了我,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脸:“姑娘……你没事吧?”声若蚊蚋,我听得心里一揪,立马不停地点头:“好如瑟,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如瑟,你这是何必……”澹台从身后走上来,我惊讶地发现,在如瑟见到他的一刹那,眼中竟也有了些生的光芒,让我有了这样的错觉,便是她没有帮我去挡那一击,便是她没有受致命的伤,便是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公子……你也没事?”
“嗯,我很好。”澹台一顿,巧舌如簧似他,竟然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然而我却一点也没去看他的窘相,只是紧紧地抱着如瑟的身体,不知道是我还是她在颤抖,一如风中的两片落叶。
“这样……就好了。”如瑟放心地靠在我怀里,我用力按住她的伤口,但还是有血不停地涌出来,像洪水奔流而出。“如瑟……活下去,求你了!”我的声音也是颤抖着,她却出奇地平静。
“活下去……我也想活下去……活下去看着公子……活下去……做公子让我做的事情……活下去哪怕离开……心也在他身上……哪怕他心里……没有我……我的心也……在他身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眉头却是慢慢地舒展开来,像是渐渐地没了痛苦一般,“可是……我很快乐,因为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公子……所以……我很快乐……”
“如瑟,你也会在我心中。”澹台温情脉脉地看着她,这个为了他生为了他死的女子,一生快乐地活着也只是为他,那个初次见面笑靥如花的女子,每日忙着帮我收拾宝贝的女子,与伐檀斗嘴的女子,毅然抛弃了家姊带我离开的女子……
“对了!如笙……你还没有见到如笙,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让我如何向她交待?”我只觉得她眼中的光在渐渐淡去,一时间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只要能留住她便好。我是什么人?凭什么值得他们一个一个地相护于我?云苒、采葛、如笙、如瑟,还有澹台……
“姐姐……见不到了……”说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凝在长长的睫毛上,宛如一滴露珠,却没有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