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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八 山中•我心写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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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八 山中•我心写兮
朦胧地似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却满溢怜惜的,那么温柔。
什么飞快地掠过鼻翼,凉凉的痒,好像是谁未束的发丝。
昏迷中颛顼不觉柔软了容颜。心口撕裂一样的痛,直痛得冷汗津津,他挣扎着要醒,却陷进梦魇里说什么也脱身不得,只能狠狠狠狠的咳,有什么冲口而出了,满腔的腥。
——不知何时一种舒缓悲悯的力量徐徐于身周流淌辗转,一点一滴消弭着冰火相煎的痛楚,颛顼紧咬的牙关渐渐放了松,叹息般地,将从一开始便萦绕心尖肺腑的名字呢喃出口。
“我在。”
雍雅的声线,为什么听起来会凌乱着淡淡的悲伤?
“不要走……”
“好。”
“……不要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颛顼反手握住抚在自己腕上那只冰冷细腻的手,死命攥好,又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梦里弱水三千,却有那么一只手,轻轻拂去自己额头浮汗,一遍,又一遍。
颛顼醒来时那只手正欲图不着痕迹地从自己掌心挣脱。他一急之下,便想睁眼,孰料天光明妍迫目,刺得他眼睛一痛,几乎流下泪来。趁他双目开阖的一刹,那只手已然抽开,待颛顼睁眼,耀目的光线里正见远去之人森青的衣裾下一对赤足晶莹如雪,脚踝纤瘦,不盈一握,踏在微湿的土地上,犹自纤尘不染。
那样的一双脚——不是他……
全身骤然失了力气。
颛顼重闭上眼,躺在细心堆置的柔软的蒲草上,只觉隐隐作痛的心口又一次裂肉崩血,痛得几欲痉挛。梦里伏羲低沉的嗓音轻柔的手指仿佛还能那么清晰的感觉,却原来,梦当真只是梦而已。
离开的人是谁,突然不重要了。
便是心神混乱亦影影绰绰闻得足音轻盈,好像那人去而复返,旋即淡淡的药香气萦上鼻端。感觉那人向自己走来,心灰意懒中颛顼也不睁眼,只是低低的冷声道:“停下。”顿了顿,又问道:“你是谁?”
那人果真依言驻足,却似不知如何回答他,半晌,开口:“颛顼,你……”
那是伏羲的声音。
千真万确。
颛顼猛然睁眼。
梦里的神祗静静站在自己身前,黑发旖旎顿地,光可鉴人。他仿佛憔悴了些,长睫下清癯的容颜染着淡淡的阴影,嘴唇也变作了玉样的凝白,一双眼却深邃宁定如旧,望向自己时,依稀着熟识的温和与不熟识的担忧。
只那么一眼,颛顼便已知是他。
——纵使他裹在腰上的龙纹下裳之下露出的再不是逶迤三丈的森森蛇尾,而是那么一双修长精致到教人心痛的腿。
……是他。
几乎溺死的酸楚苦涩骤然焕释在眼前神祗温柔的目光里,颛顼微眯了眼,唇角上挑的弧度微带了些柔和。“逃出来了?”不着边际的一问,答案显而易见。
伏羲“嗯”了一声,道:“还好赶得及。”
“你伤得怎样?”
伏羲垂下眼:“没有你伤得严重。”
颛顼也“嗯”了一声,他本想问伏羲将自己带到了何处,双眼向四侧略略一转,又没有问——头顶青松亭亭如盖,重重叠叠的树影间隐约了穹落似洗远山缠绵;身下碧草郁郁葱葱,除了自己躺的所在垫着由人工铺就的黄芦青蒲外,都零星点缀着色泽素净的小花;近处虬根盘结的树木稀疏却苍古,有些已教千百年的岁月掏空了心,兀自枝叶张拔侵天蚀地,连叶隙间的日光也被染的碧透;远一些却只见一片竹林挺秀随风揖身,绿云扰扰。
空气中弥漫着纵北宸帝阙亦不可比拟的浓重水气,耳边娇莺啼转,如一曲遗忘在洪荒中的歌。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
即见君子,我心写兮。
——不问便知,这是人间。
伏羲见他精神尚好,淡淡一笑,将右手中端着的什么换了左手。颛顼这才注意他手中原是平端了一个小小的陶碗,清淡的药香气正是从那碗中散发出来,不由皱眉道:“这是药?”
记得那时年纪小,颇教少昊用从神农那儿诓来的苦药狠狠调理了几把,那滋味,当真是记忆犹新,一生不敢忘怀,如今一见药,脸色未变,头皮先麻了一片。
伏羲不明所以,微笑道:“是药。你这伤不比寻常,又伤在要害,以我神力,只能沿你一命,始终医不好你。我想,只得用神农在人间的方法,试上一试……”说着走向颛顼,未曾注意北帝听见“神农”二字时,俊美的容颜微微破碎了一刹。
他步履优雅,并没有乍化为人形时的那种生硬和磕绊,反而带着蛇属特有的流畅从容,一步一顿,恍如魅惑人心的舞蹈。世上实是鲜少有人能将绝顶的端庄与入骨的妖娆那么完美至极地结合在一起,或许,便是列姑射之上最美丽的神女,也不能。
颛顼怔怔地望着他,怔怔地任他屈膝坐在自己身侧,怔怔地任自己半起的身子被他扶起、倚上他冰冷的胸膛,怔怔地任那绝白的手赭红的陶碗漆黑的药汁逼近自己唇边,然后耳中响起他和缓悦耳的声音:“喝药。”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一次颛顼的僵硬伏羲却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怎么?不舒服么?”
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的年轻帝王眼里神色复杂:“不是。……一定要喝?”
伏羲眼眸如水:“我不比神农生来便能与药草为伍的本领,但喝了毕竟会好些。”
蕴含草木清香的气息,带着伏羲体温凉凉婉转耳侧,却教颛顼不单单颊上、便是心底也燃起火来。
——也罢,得他如此,纵然鸩酒,自己何尝不是甘之如饴。
入口的药汁并不似颛顼记忆中般苦涩辛辣,反而如同身后神祗给人的感觉,温温淡淡。伏羲将空了的陶碗放在地下,正想搀颛顼重新躺下,手腕却教他紧紧握住了。他一向脾气极好,心内风光霁月,也就由着颛顼握着靠着,淡声道:“你若心存疑问,不妨问我。”
颛顼微微偏头,道:“什么疑问你都答么?”
伏羲微笑:“你是轩辕帝孙,有些事,尽可不必问我。”
浅浅含笑的话语中带着不易觉察的疏远。颛顼眼神一暗,心底火焰被这一句浇灭大半,低声道:“我只问你,你还好罢?”
伏羲颔首:“很好。”
“很好么?”颛顼眉尖儿一跳,“既然很好,为何我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力量了?还有,你的蛇尾呢?”
这两句话问得犀利。伏羲与颛顼原本生疏,蚩尤神殿一战相互护持,自生出了些并肩而战的亲近默契。闻颛顼语气凌厉,伏羲也不以为忤,微一思忖,道:“我告诉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究竟那天,你是如何潜入蚩尤神殿,却不被我和……蚩尤发觉?”
颛顼冷声道:“有水之处,何尝困得住我?”
伏羲何等睿智,颛顼只这么一句,他便明白颛顼乃是以水化形,借蚩尤神殿暗涌的地下泉流而来,只是颛顼为何要入蚩尤神殿他却依旧不知。但颛顼身为轩辕之后,对蚩尤一族自然极是防范,不放心蚩尤灵魂脱离掌控甚或被修补完整,也是有的。
正沉吟间,听得颛顼道:“你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