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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四十九 天地•无我恶兮 ...

  •   那必将是古往今来最辉煌的一箭。
      赤日三足的金乌又一次嘶声嘹唳,一场号哭悲如濒死。那声音压过了穿梭远古的山呼海啸,独独却遮盖不了乌号冷峻的震响——便是光阴决荡,又过了许多许多年,生自东夷的神羿从帝喾手中接过这张尘封的长弓,在满眼焦灼的日影中射落九日,也全然不可想象,他摩挲的弓弦曾经那样决绝的划破过蓁蓁苍莽,射出那样一往无前的、千秋万祀犹未磨灭的辉煌。
      既惸独而不群兮,方高驰而不顾;
      超卓回而参天地兮,夷犹悲而冀进。
      ……那是火祖燧人不屈的精魂,是大神盘古最后的力量。

      整片天宇陡然铺开一展殷红的幕布,被盘古遗留的至为精纯的力量所牵引,无数沉寂了千万载的盘古封印倏然醒觉,挣扎着脱离开昔日寄宿的本体,回旋盘绕,错合嘶鸣,追随那杆射向混沌的长箭,在幕布上划破血光碎溅的过痕。
      ——那血光几乎是天与地间唯一尚可辨识的色彩,便是天河滔腾、白浪吞吐,一时也化作了幽都浓浊腥浑的血海。拧绞了无数血线的大箭在没入混沌星云的刹那已分毫看不出古朴质拙的本貌,却早把什么人生生世世的希冀与绝望、渴求与痴狂,一一熔合进焚天灭地的热力里。
      不及阖眼,便将灵魂也一同灼伤。

      ——然后明光骤起,浩然荡涤。
      颛顼本能的按住双眼。
      时光犹如突然就溯回到了鸿蒙初开的太古年代,夐兮溟兮,溷澖汗漫,委弃天地,畛崖无际。恣肆铺荡的血光消失殆尽,强烈却柔和的白光包裹了他。颛顼死死压抑下胸口几乎透体而出的剧痛与疲惫,顿了顿,才小心翼翼的睁开眼。
      四周静寂如死。
      他试着动了动,猛然咳出些许飞溅的血沫——眼下痛入骨髓的疲惫他一生不曾遭遇,恍惚便似肺里每一口血腥的气息都是从这剧痛疲惫中熬炼出来的,浸透着难以言说的恹恹欲死。脱离般的迷茫中,他却依然没有失去知觉。
      方才放箭的右手早已僵硬,原本年轻丰润的五指迅速干瘪消瘦下去,宛若被那倾力一箭汲取了过多鲜活的生气,皮肤枯黄,薄薄覆盖着突兀的白骨——然而微一屈伸,指节却仍有鲜血顺着弓弦的割痕滴落下来。
      身后有人低低呻吟。
      轩辕的声音极低极低,白光湮灭一切的安谧之下,一字一句,听得却真切:“……这算是,成了么?”
      茫茫然不知穷尽的虚空中,最尊贵的天帝与昏迷的神农相互依偎,战甲破碎,衣袂飘零,再远处依稀可见,是同样昏迷的句芒飞廉。轩辕发丝袍带的末端在弥漫而不知何所起的白光里隐没,面容滤去阴影,格外显得苍白。
      “算是……成了罢。”他喃喃的自语,眉心一痕血迹划过挺直的鼻梁,血珠儿将停未停划过尖削的下颌,被他一开口,便有几点砸在前襟
      那伤处埋藏的正是昔日的盘古封印。颛顼自己也承受过这封印,深知这般无俦的力量于众神灵脉中沉眠千载,早已成为各系神祗的支撑倚仗,乍然抽离,不啻易筋拆骨,先是呆了呆,随即猛就一颤,嘎声道:“——祖父!”
      轩辕却摇了摇头,道:“无妨。”伸手轻轻拨开神农大袖,轻扫一眼,又道:“无妨。”
      ——神农袖底系着一片玉璜,雕饰质朴,作玛瑙之色。他号称炎帝,居至南离火之位,自古便是衣赤衣、乘赤骝、服赤玉、载赤旗,而那片赤红的玉璜,飘散开的却是一片幽幽莹莹的青芒。
      东夷大渚之地,载生而怀和的青芒。
      “……是伏羲。”轩辕忽然笑了笑。冷肃了千万年的一张脸,却第一露出了那样柔软凄凉的微笑,“那上面附着的,是伏羲的生气,也是他分裂出去的元神。”
      “当年他将元神强行割裂,暗中置于诸人身旁,自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却惟独瞒不过我。”他低低的笑,目光嘲讽似的,掠过颛顼腕上那串黑曜,便低垂着去看自己腰间的龙纹玉璧,“我有,你有,神农有,如今想来,只怕蚩尤一族绝祀之前,他也留下一份。
      “他原来从前就筹划好了今日这一局,也原来毕竟放不下我们。若非凭借他元神护持,我也好,神农也罢,连同句芒飞廉,有你那一箭,便灵脉枯竭,早不在了。”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我与神农争什么?这百余年来谋算了天下,又剩得什么?”或许终于想得透了,又或许明知眼前的一切终是无力面对,轩辕眼中峥嵘的光芒迅速的衰颓黯淡下去,劫灰冷寂,倏忽经年,“孩子,早知今日,当初我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做。”
      “华胥氏对我说过,至道不可以情求,她只对我说过。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推开他的,竟我自己。”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
      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颛顼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日最后的情景。
      琴音荒渺,而伏羲的声音就那么倏然的清晰起来:
      “……大命不挚,用降我凶,汤汤方割,荡荡襄陵。下民其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余一人钦若昊天,懋建大命,俾义九畴之野。诸道庶明励翼,乃持衡受则:
      “原流泉浡,大混为一。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彼玄者天,彼黄者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钦哉。”
      仍是优雅润泽的声线,仿佛风中轻动的銮铃,一字一句,肃穆到极处,反而些许静看流水花开一般的安详。闭了眼,颛顼甚至想象得到,他的神祗如同曾经一般淡淡并拢了鸦羽颜色的长睫,面容沉静,垂怜勘察。
      盘古已死,混沌暨亡。塑造天地的最初始的伟力彼此消磨又彼此胶汇,自无蹠有、自有蹠无。九万里高的天宇重新舒卷成无边的清气,九万里深的厚土重新融释为无际的重浊,万事万物都困守在这天地凝合而成的混沦之内,却只有他的神祗脱然域外,将着混沦内的一切掌控雕琢。
      神托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
      “……天气浩荡,风兴云动,雷声雨降,并应无穷。
      “此帝之所居。伏天地,和阴阳,节四时,调五行,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死水般的白光中涟漪乍起,重重迭迭铺排开去,便再也无休无止。颛顼战袍的袖角猛一鼓荡,抬眼,风起。
      惊雷轰响,鬼出电入,一刹那豁破了汗漫无涯的死寂,颅顶天光骤现,苍青如铁,云端金楔玉构,隐见阊阖。
      “地气激昂,分有五方,含德化和,既集黎牤。
      “此人之所居。呵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
      地水沧浪,滂湃作响,八纮九野,分明形埒。
      不周山从渐渐褪落的横流中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残败如垂死的巨龙。数不清的幸存者走出山腹茫然伫立,神情无措,渴盼却凄惶。
      被燧人、神农、轩辕合力煅灼过的西北天空色如铁水,彤云漫卷,半壁血红。天柱倒塌时划破的巨大裂口已然弥合,狰狞的创口处星辉点点,隐成银汉,依稀当初吞噬了神山昆仑的星云。
      ……大渚泽桑野万里,青水出碧,明庶风和柔的抚过旸谷扶桑木细幼的枝条,十日代出,流金溶溶;丹穴山德音韶韶的神鸟舒展开耀如火焰的翎羽,徘徊旋止,应和着青娥呢喃的舞歌;北陬幽都冰冷刺骨的天洪缓缓归流于千万载寂静的溟海,九州至中,枯萎的建木再一次发长滋荣,枝叶间突出嫩黄的蕊尖儿,花香郁烈,凝重而尊荣。
      一天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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