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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二十六 帝阙•蜉蝣之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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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哼了一声,抄起茶盏抿了一口,不慌不忙的道:“好小子,只记着你家羲皇——听昆仑的人说他一会儿就到,你坐这等他罢。”句芒颇不甘心,回眼一望门外,顿了顿,才盘膝就坐。
他这一坐却是大马金刀全无顾忌。少昊斜眼向他一瞥,不禁失笑,反手轻拍蓐收肩膀,笑道:“整日一板一眼,你就不知道学你哥。咱们东夷哪就这么多规矩?”语音甫毕,却闻得门外一人朗声笑道:“少昊你堂堂白帝镇守西域,什么时候又成了东夷神祗了?”
那人的声音已然老得有些沉涩了,却依旧浑厚苍劲,亲近而不羁。燧人一袭蓑衣的佝偻背影只一刹便出现在昆仑宫白玉铺就的阶前,风骨瘦硬,白发萧然。他将压至眉心的竹笠微微掀起,环目四顾时长眉下深深的老眼中不由便带了些许怀恋感伤的旧色,满心的叹息积得多了,终于在干瘪嘴唇的略略颤动间溢将出来。
“昆仑悬圃,倒的确是几千年不曾来过了……”
略一摆手,燧人止住少昊等人的起身见礼,踏入大殿矮身坐下,向少昊道:“你最近可还好么?”
少昊自幼跟随燧人,纵然千年未见,燧人语间深意他犹是一听便知。当下面上只是笑了一笑,柳叶眼盯着手中茶盏,淡淡道:“还好。我们毕竟是伏羲东夷的一支,轩辕看在伏羲的面上怎么也不敢过分进逼,这几年若说不好过的,该是神农那一系。”
“一统九州,划定三界,这件事原就是轩辕操之过急了。”燧人呆了半晌,眼望帝宫檩上随风飘摇的重重鲛绡,忽然冷冷的笑了,“眼下形势,最清楚的不过我和伏羲两个,如今伏羲竟也由着轩辕胡来——有朝一日若是他当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轩辕黄帝的过失!”
他为人从来随性亲切,这一席话字字掷地,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长殿回荡,铮铮有声。众人心中都是一震,句芒性如烈火,首先按捺不住,一挺身跃起来,大声道:“怎么会!?羲皇怎么会——”
少昊沉声道:“重,坐下。”无形之力油然而生。句芒只觉肩头仿佛背负了千钧的重量,支持不住,重新坐倒在地。
燧人缓缓摇头,低声道:“昆仑悬圃是大神盘古、女娲与伏羲最重视的所在,不单伏羲的先天八卦之阵,便是当年大神盘古与女娲在此设下的封印,便远非你我所能料及。而现下伏羲却放开了对于昆仑的禁制,重归昆仑,那么即使变生肘腋,也是寻常了。”
少昊眼角常在的懒散笑意缓缓淡去,白玉冕旒轻轻晃动,玉响空灵:“燧人,我问你,昆仑山上究竟有什么机要所在?那盘古封印究竟又封印着什么?”
“……这个怕是燧人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要问,少昊。”
淡定和雅的声音依稀着草木泠泠的清气,缱绻在昆仑浩荡蒙漫的晴岚中,恍若一泓碧水静静洗过。伏羲漆黑的长发顺着森青衣裾的褶皱垂坠流落,逶迤及地,一泻如波。他睫下同样漆黑的眼眸徐徐掠过殿上面色沉重的东夷神祗,终于浅浅一笑,轻扶殿门,举步跨进了昆仑宫。
“解开昆仑禁制我自有考虑。燧人,你不必担忧。”
燧人双目凝视伏羲裾下隐约露出的雪白的脚踝,长眉拧起,摘下头上竹笠望木几上轻轻一撂。少昊笑道:“伏羲,你终于舍得出来!”
伏羲苍白的面容掠过一抹红晕,低声道:“方才有些事,耽搁了。”话音未落,青鬓的矫健少年猛地抢上前来,大声道:“羲皇,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似乎三界之中最有生气的便是自己这小小的佐臣了。伏羲宠溺的笑了笑,双手微迎,便想如往日一般将那少年接住,不料腰腿脱了力,反被他来势冲得退了两步,若非一双手及时托在身后,恐怕便要拌在门槛上。
腰畔的手掌温暖而坚定,伏羲回望,正望进颛顼眼里——那眼神却不见了最初冰棱般的冷冽倨傲,惊鸿一瞥间,低垂,温柔,却又忧伤。
那颜色惊得伏羲心中一痛,未暇细想,已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不答句芒的发问,正色反问道:“飞镰呢?他可收到前日我的风信么?”
句芒亦知此事要紧,点头道:“我们当日便收到了。飞镰今日不在就是为了此事,羲皇放心,他素来稳重,绝没有辜负羲皇期望的道理。”
伏羲微笑道:“古琴若木当年我已赠与轩辕,飞镰若想取回,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句芒别过头,鼻中哼道:“那阴阳怪气的滑头,早就该受些委屈!”伏羲中指成扣,轻轻在句芒蜜色的颊边一弹,笑叹道:“你们两个啊,见面就打,不见面又互相惦记,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蓦然听得燧人开口道:“少昊,把你的两个儿子带出去!——伏羲,我有话和你说!”
殿内猛然安静下来。燧人峻烈的嗓音震动了昆仑宫沉寂千年的气流,一时间众人耳边竟隐却了窗外遥远低嘶的风吼。
少昊一怔,柳叶眼飞快地瞟过燧人,起身道:“重,该,跟我出来。”牵起蓐收手掌,及擦过伏羲身侧时,另一只手顺便拎了句芒后颈,便这般一拖一拽,与两个儿子迈步出殿。
燧人眼望颛顼,似有不忍之色,低声道:“颛顼,你也出去,把殿门关严。”颛顼背脊一僵,凝视伏羲眉眼片刻,哑声道:“……好。”转身便走,广袖一扬,两扇殿门缓缓关闭。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殿内两人一坐一立,愈发静谧得诡谲,分明是连风声也听不到的所在,静寂之下却恍惚有暗潮涌动,其音澎湃。燧人面色深沉,盯紧了伏羲双眼,为岁月磨洗了千年的目光依然是可堪洞察万物的清锐凌厉,闪动之间犹如刀光。
“伏羲。”良久之后他开口,分明不见了少年时的漫不经心,“我既不是神农轩辕,也不是少昊,更不是颛顼——你不要妄想像瞒他们一般瞒我。”
伏羲一笑:“是。你想说些什么?”
“我不和你打马虎眼。”燧人眉一抬,“我只问你,为什么想要动用古琴‘若木’?”
“若木自洪荒时代起便是我的佩琴了,燧人。”伏羲微笑,“当年我下界时将它托付给轩辕,闲置近千年,始终不曾用过。如今取回自己的琴,似乎并无不妥。”
燧人雪白的长眉猛就一轩:“我说过我不是神农他们,伏羲。我问你,若木琴当真便只是你的佩琴么?‘以言心禁,以御邪辟’——你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不知道若木琴其实是你最强大的武器、足以蚀人心魂!?”
伏羲纤细的指尖儿微微一颤,却听得燧人沉了嗓音,一字一字的道:“开昆仑,取若木——伏羲,莫非你想放出混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