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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二 不周山•岂曰无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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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二 不周山•岂曰无衣
他怎么就……睡在这里。
颛顼仰望树巅倚枝酣睡的东帝,不由轻轻蹙起了眉头。
正是祖父黄帝四海巡游歇驾在北地寒泽宫的日子。南帝神农与佐臣朱明、西帝少昊与佐臣蓐收身为帝侧随驾,自然也暂住于此。神农的座驾本是一对神鸟火凤朱雀,近日闲来无事便都收了缰,放下界去,待用时施术重新召回。双凤前几日下界原也相安,不料今日清晨不知怎么却都飞了回来,落在宫门口鸣叫。神农遣驭手向双凤询问缘由时,只道有什么占了双凤常栖的桐枝,至于究竟什么,却又说不清。
少昊一族以凤为尊,听闻有东西占了凤枝,当先不依不饶;神农也说那占了凤枝的什么既然能够让双凤也不敢驱逐,想来并非等闲,偏偏颛顼自己的佐臣玄冥被黄帝叫去问话,脱不开身,闹到最后,竟逼得颛顼必须亲自走上一趟。
——哪想到,这占了桐枝的,居然是四方五帝之中唯一清闲的伏羲。
颛顼飞身上枝,足尖踏上梧桐树枝干时却不由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醒了熟睡的神祗——已经是第二次见面,北冥初会似乎已经过了很久,那张雍雅淡定的脸本是颛顼无日忘兹的,重映入眼帘时,却又全然模糊了。
他依旧上身赤裸,肌肤青白,温凉似一块绝品的玉玦。他容颜清峻,长长的睫毛投下浓浓的阴影,宛如清扬。
黑直的长发淌着乌金的沉沉光华,蜿蜒流泻。有几丝散落在舒缓的眉眼旁,顿作凄迷。
那么安宁,那么恬静,却又、那么绝顶的妖娆。
北帝颛顼,后世评为“刑杀无赦,虽有盛尊以亲,断以法度”的颛顼,那一刻的心,满溢了没顶的温柔。
他就那么怔怔痴立,不知多久。任玉疏玄衮在山顶劲风中猎猎飞扬,琮鎔琅玹。直到伏羲梦里呜咽一声,仿佛觉得冷了,缩一缩身子,将绕在枝上的蛇尾卷得更紧,他才猛然回过神,伸手想去碰触伏羲肩头,及至相去不到一寸时,又讪讪地住了手。
然后解下外袍,轻轻覆盖在美丽神祗冰冷的身躯上。
神祗安然沉睡,无知无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是一件很漂亮的长袍,用料贵重,针脚精致,黑色质底上遍绣的暗红色龙纹更昭示着衣衫主人高贵至极的地位,拿在手里,尤自感觉沉重得很。
让自己梦里热醒的想来就是它了。伏羲揽着不知主人的长袍坐在枝上,直觉地感到这袍子是在哪里看过的,只是这般细致末节的小事自己从来不会记住,认真的回忆,始终想不起。
想不起便罢了,何况自己此次到北地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微微一笑,伏羲扬颈望天,正听见翅膀鼓风声响,一只大鸟从远空破风飞至——青羽朱喙,紫眸独足,那是神鸟,毕方。
伏羲招了招手,望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毕方低首一唳,扑棱棱敛翼翔落,单足正驻在伏羲臂上,长喙轻轻啄着伏羲发际,意极亲昵,。伏羲教它逗得直笑,笑够了,才抚着毕方长长的尾羽,柔声道:“你在这儿,那他果然来了,是不是?”毕方咕咕低鸣,顿首作答。
伏羲眉眼弯了弯,深深的黑眸里多了些温软的颜色,道:“我倒没有白来。他来了,那……他们都在,是么?轩辕又四海巡游了?”毕方点了点头。
伏羲叹了口气,道:“那便是了。轩辕向来忌他,便是巡游,也要就近监视他——他这几百年,也不开心得很了。”
毕方咕咕叫了几声,将头颈埋进伏羲黑发。
“我怎么不想看他。可如今三界动荡,迫在眉睫,姐姐不在,我找不到燧人……”
伏羲轻轻理顺毕方因天风而凌乱的羽翼,横波如水,眉宇忧伤。
“我这次来,便是为找他——躲了他和轩辕几百年,终究是躲不过……”
扬手放飞毕方,伏羲将臂间外袍叠好:长袍上些微沾染着原本主人的灵力,不同于伏羲惯常操纵的温婉缱绻的木行风灵,也不似司火的神农司金的少昊那般炽烈焦灼的雷火灵力,长袍上的灵力冰冷而峻戾,恍如一刃裹了霜的剑锋。
那是水灵,经冬寒冽,隐约浮着利能破手的坚冰。
颛顼合起手中简牍,从案头站起身。顷刻之前淡淡的惊悸兀自在心头盘绕不去,那是北帝寒泽宫大殿四周散布的水灵神力被不速之客强行侵入的征兆。
“玄冥。”他挑眉,心内不快——平安无事几百年,未想帝阙的守卫竟变得脓包如此。
一片安寂。向来躬谨严正的玄冥竟然也将帝孙的召唤术置若罔闻。颛顼哼了一声,已含了怒,广袖微扬正欲出殿,身前白光一闪,一人躬身立在当地,黑衣蟒袖,身材瘦削,正是北帝佐臣玄冥。
颛顼语音冰冷:“擅离职守,你好大胆。水灵障虽是我所布,你亦有所感。玄冥,方才有人入侵之事,你怎么说!”
从来严厉的帝孙清朗俊逸的面容仿佛凝了一层玄冰,分明动了真怒。玄冥心头一寒,屈膝跪地,道:“禀帝尊,那入侵者虽非正途入殿,却不是敌人!”
颛顼笑了声,声音里殊无半分笑意:“不是敌人?”
玄冥垂首道:“帝尊,是东帝来访。”
颛顼背脊一震。
是……他。
大步赶到前殿之时伏羲正静静的凭栏而立,长发委地,蛇尾蜿蜒。他没披颛顼的袍子,耳边缀玉垂下的长长流苏随风轻掠过精致的锁骨,睫羽轻垂,如有所思。颛顼遗下的长袍被他挽在臂间,叠得整整齐齐。
闻得颛顼足音,伏羲抬首,淡淡一笑。
“你的?”他将长袍递进颛顼手中,指尖擦过他掌心,微微的凉,“谢谢。”
掌心滑过的那抹凉意激得颛顼心头一动,双颊不知怎么暗暗发烫,将袍子重推向伏羲,道:“北宸冷,这袍子你穿着。”
伏羲摇一摇头,侧身避过颛顼的手,目光略转,淡淡的道:“我千年来皆是如此,原是惯了的。这几百年茕茕独行,更不愿牵扯外物,欠别人的人情。”
柔和优雅的声线,清清寡寡,却又有什么隐约其中,似凄似叹,如悲如惋,百转千回、淬淬炼炼间,终归惘然。
然而未及觉察他话语中几可刻骨的空苦,颛顼便已呆住了。
两人之间骤然一静。颛顼一双眼只是盯着伏羲,伏羲却仿佛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终于,一声召唤打破了殿前唯风哑吟的死寂:
“伏羲!真的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