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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混混和医生的故事 ...

  •   阿秦死后的第八年,刘然从医学院毕业,在他们从前上学的那间全市最差的高中对街开了家诊所,护士阿姨整日坐在窗边给女儿织围巾,他是唯一的医生。
      来看病的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是些很和善的人,日子久了,跟刘然关系也很熟络。上个月冯阿姨来看病,见他没什么精神,下午就熬了鲫鱼汤送来。“刘医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能成天没精打采的!”其实是晚上熬夜打游戏来着,他没好意思说。
      学生们也常常来看病,要么是打球摔得头破血流,要么就是打架了。打的时候一群气血方刚的小伙子势不两立,打完了又挤在同一个诊所里上药,谁也不肯跟谁说话,稚气未脱的脸硬要做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刘然一看就乐。
      阿九来得最勤。
      阿九大概是个什么帮派的小头目,每次鼻青脸肿地来,身边都有一帮小喽啰护着,一口一个“九哥”地叫他,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刘然记得有这么个人,但每天来来往往的学生那么多,并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阿九磕破了眉角,他上碘酒的时候头一回仔细看了阿九的脸,这才发现少年眼神清亮,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倔劲儿,像极了从前的阿秦。
      他看得有些走神,阿九倒是生气了,狠狠瞪他。“你看什么看!”
      他匆匆收回视线,也不恼,抬手在少年脑门上一弹。“涂好了。”
      阿九捂着额头从凳子上跳下来,在一群小弟的簇拥中离开诊所,临出门还回头来瞪他一眼。
      刘然也瞪了回去。怎么,会瞪人了不起啊!叔叔我当年当小混混的时候,可比你小子风光多了!

      那次以后,每次阿九来,刘然总是格外留意一些。
      这次伤了胳膊,下次伤了肩膀,好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这些皮外伤总是恢复得很快。
      不过三天两头就受伤,总归不是好事。刘然忍不住说他:“你怎么就那么多架要打?”
      臭小子嘴倒是很硬:“我们不打架,你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
      “那我倒该谢谢你了。”他一边笑着说,一边抬手揉乱阿九的头发。比他矮半个脑袋的少年总是气呼呼的样子,皱着眉头地甩开他的手。
      日子一天天地过,是天空中缓缓而行灰色的云朵,是雨天窗檐的滴水,是夏天起风时树叶声响的细琐。
      一个寒假不见,转眼春天再来的时候,阿九的个子已经蹿得比他还高了,却很少再到诊所来。他听平时来上药的学生说,阿九的帮派终于称霸全校,再也没人敢去找他打架了。
      刘然当时还想,没架可打,大概以后都见不到阿九了。没想到隔天阿九就被一群小弟抬了过来。竟然是小腿骨折了。
      好在伤势倒是不重,可他还是摇摇头。“赶紧打120,去医院看吧。”
      阿九疼得龇牙咧嘴的,围在身边的小弟们一个劲儿凶他:“九哥都伤成这样了!你竟然还叫我们打120!你这个黑心的老庸医!”
      刘然倒是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只是看阿九实在疼得厉害,还是动手打了石膏。
      小诊所也有一间小小的住院部,自打开张,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住进来。护士阿姨的女儿今年高三,得赶在放学前回去准备晚饭,刘然不好意思叫她加班,只好自己整夜守着。
      上半夜好些黄毛小子流水一般地涌来探病,礼数倒很周全,花束果篮都买了,毕恭毕敬地祝“九哥早日康复”。刘然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好像都能看到从前的自己。那些傻里傻气热血沸腾的年岁,现在回想起来竟然都澄澈得近乎透明,却终究可望而不可及,像深海的浮冰。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刘然在门诊室的沙发上和衣睡下,听到里间阿九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没有入睡,大概是实在疼得厉害。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和止疼药一起送过去。阿九吃了药重新躺下,他却留在里间没有走,推开窗户点了根烟。
      “你要干嘛?”阿九问他。阿九说话的时候,眉心总是微微皱起来,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也像阿秦。
      他吐了口烟,摇摇头。“我等你睡着再走。”
      窗外只有几盏暗黄的路灯,跨过马路就是学校的操场,影影幢幢的一片黑色,什么也看不到。苍白的烟雾在眼前缓缓升起。
      “阿九,”他第一次叫了阿九的名字,“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下次带我去你们学校里看看吧。”
      阿九不解。“去干嘛?”
      他低头一笑。 “去见一个老朋友。”

      后来几天,阿九受伤的事情似乎传开了。不光是小混混,穿着改短的校服裙的小姑娘们也争先恐后地来看他,手里捧着粉红色小纸鹤啦,画着爱心镶着缎带的小信封啦,都是很甜美的。
      阿九却总是臭着脸把小姑娘轰走,东西也从来不收。
      刘然笑话他。“怎么,这么多漂亮姑娘都看不上眼,九哥心气很高嘛。”
      阿九就着那张臭脸瞪他。“要你管!”
      刘然有时候心情好,就像挠狗狗一样挠他下巴。反正腿断了,也不怕他追上来打。“恋爱还是要谈的。莫负春光。”
      阿九不说话,低下头去,耳根微微发红。大概是有喜欢的人了,不好意思追吧。刘然看得有些感概。他们那会儿光顾着疯啊野啊,哪里想过什么儿女情长。如今他一年年衰老下去,青春像感冒病毒一样从他身体里飞快地抽离,阿秦却永远停在了最灿烂的年纪,留他一个人被回忆一遍一遍撕扯得鲜血淋漓,无路可逃。他也想吃止痛药。

      阿九住了小半个月。护士阿姨每天在家炖的鸡汤啦,山药啦,也都带一份来给阿九,以至于不只是骨头长得快,似乎人也又长高了些。
      明明学校就在对面,刘然辇他去上学,阿九就是不肯,每天赖在诊室里打游戏,有时候一个人打腻了,就可怜巴巴地守着刘然治病开药配药方,忙完好去陪他联机。
      阿九的父母从没来过,听说是早就离婚了,两边都不管他的。班主任倒是来了,一见刘然,两个人都愣住了。
      阿九的班主任,竟然是刘然的高中同学宋磊。不过那时候可是死对头,打过的架数都数不清,宋磊眉毛上那道口子,好像就是刘然揍出来的,当时缝了好几针呢。
      宋磊一见他,竟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你小子竟然都不来找我!怕我报仇吗!你现在这幅瘦条条迂朽朽的样子,可是打不过我了噢!”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来钻刘然的脑袋。
      一把年纪了也没个正经,真是叫人羡慕。不过一走到阿九面前,宋磊立刻换上了一张大人的脸,像模像样。“你小子怎么还没好!故意逃学是不是!”
      “我本来就没好!你问刘然!”阿九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刘医生?”
      两个人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刘然捂住了脸。

      跟阿九叮嘱了好一番之后,刘然被宋磊拉着去吃烧烤。
      两个人坐在路边的小矮桌前,酒瓶外面结起一层冰凉的水雾。半瓶喝下去,话也开了。
      “没想到你真的当了医生。”宋磊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记得阿秦刚走那会儿,你红着眼睛发誓说将来要当医生。那时候大家考试都二三十分,你也真是挺敢想的。”
      刘然摇摇头。“机缘巧合罢了。”
      沉默半晌,宋磊竟然笑了。“你这个人,太痴了。”
      两个人聊起了学校里的事情,现在小孩子的帮派斗争如何错综复杂,百转千回,宋磊讲得眉飞色舞。故事里那些学生刘然平时也都见过,听起来格外鲜活生动。
      最后讲到了阿九。宋磊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原来他说的那个人是你。”
      “什么是我?”
      “我也是学生说的。他那个级别的小头目,其实早都不用亲自动手了,可他每次都冲在最前面,非得把自己弄伤才收手,说是为了一个人。腿的事情也是,他好像是自己故意从楼梯上摔下去的,第一次没摔断,爬起来又摔了一次。”
      刘然听得好笑又心疼。他从前喜欢阿秦也从来不敢说,打架的时候总是冲在阿秦前面,帮他拦下所有最毒最狠的拳头。少年的爱,总是这样委婉隐忍,曲曲折折,以为自己心里有声音了,那人就一定能听得明白。
      他喝得半醉半醒地回去,阿九还坐在诊室里,抱着掌机等他。见他来了却又故作无事地站起来,也不看他,扶着墙壁往回走。
      他也不拆穿,倚着门框看阿九一步一步往前挪,眼泪却不知为何刷刷地往下掉。
      “怎么了?”阿九听到他哭,回头来问他。
      “没事。”他摇头。
      “真的没事?”阿九又问。
      他还是摇头。“没事,你去睡吧。”
      阿九犹豫了好一阵儿,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有再说,回里间去了。
      他一个人守着一盏暗黄的灯,泣不成声。
      他想要的那份爱啊,来得实在太迟了。

      阿九出院的前一天傍晚,带他翻墙去了学校。
      两个人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穿行在偌大却寂静的校园中。八年了,教学楼的灰白瓷砖,墙角张狂鲜艳的涂鸦,爬山虎和红砖墙,都没有变。可是却有某种更深处的东西改变了,将他变成一个蓄谋已久的闯入者,一个打时光尽头而来,满身风尘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阿九问。
      他不答。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在稀薄的黑暗中激起空旷的回声。
      直到走到操场的西北角,他停下脚步,蹲了下来,用手掌贴上那片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面。
      “我喜欢的人,在这里死掉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得有些冷漠。“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就死掉了。”
      阿九愣了愣。“是因为打架吗?”
      “他打架可厉害着呢,就比我差一点。”刘然勾起嘴角,记忆却陡转直下,翻到最残忍的那一页。“是心脏病。那天堵车,救护车过了半个小时才来。”
      他知道少年并不会懂,也许过很多年也不会懂。可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下去。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了。躺在这里,一点一点冷下去。”
      天黑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阿九陪他坐了很久,两个人起身慢慢往回走。就快到栅栏前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两个人并肩挤在瘦瘦的屋檐下,相对无言。雨水打在房顶上,声音细碎而焦躁,搅浑了他的心。
      彼此心知肚明的暧昧在空气中一滴滴凝结。眼神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多少遍,阿九终于低头来吻他。一层软绵绵的甜从舌尖晕开,温柔而干净。他抓着阿九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雨声如瀑。他终于回到了他念念不忘的那些时光里,那些反复无常不讲道理的梦啊,终于怜悯地在雨天的屋檐下,为他投射出一小片温暖的幻境。
      原来少年的吻,是这样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阿九走的时候,他仍是照常坐在药柜后面,低头整理着病历。
      “我晚上再来。”阿九刚说完,就被前来迎接的小弟们簇拥了起来。
      刘然淡淡一挥手。“今天可别打架了。”
      阿九“嗯”了一声,便被推搡着,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晚上阿九再来的时候,诊所已经关门了。
      第二天,诊所没开门。再也没有开。

      宋磊有一次撞上阿九蹲在诊所紧闭的卷帘门前抽烟,揪着耳朵一阵训。后来上课的时候,阿九的视线总是穿过窗户,看着街对面发呆。
      宋磊拿书打他的脑袋。“别看了,好好读书吧。”
      “读书就能见到他吗。”阿九竟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
      宋磊反倒被问得一愣。这两个人,真是痴到一块儿了。

      院子里的槐树开过花,也掉过了叶子。阿九复读了两年,总算考上医学院。再也没人叫他阿九了,他叫顾久文。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刘然戴着眼镜站在讲台上,手里捧着讲义,像个小老头一样干巴巴地念着。
      他每念一个字,阿九心里就一阵绞痛。可是教室里挤满了三五百个人,刘然偶尔抬头,视线却从未在他脸上停留。
      刘然讲的那些冗长的定义,他根本无心听下去,拿起手机给宋磊发信息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
      “我见到他了。”
      “恭喜。”
      “可他还没看见我。”
      “会看到的。”
      “他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不知道。”
      挨到下课,等围在讲台边问问题的学生渐渐散去,阿九终于捧着教材走了过去。
      “老师,我有问题。”
      刘然头也不抬,收拾着散在桌上的讲义和参考材料。“你课都不好好听,不准问问题。去把黑板擦了。”
      阿九不服。“你怎么知道我没好好听!”
      “你低头看了三次手机。”刘然一边说一边收好了桌子,一股脑抱进怀里,抬起头时看到阿九站在讲台底下冲他笑,眉目的线条都柔软不少,没有了从前的棱角。再也不像阿秦了。
      他抬起手,在阿九脑门上一弹。“笑什么笑,快去擦。”
      下午的阳光把窗外的树一一投射在墙壁上,起风时满屋的树影摇曳,像铺满藻荇的流水,像光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混混和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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