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与白头》朔凉城

1、叶家逝水

　　昆仑颠，浮生远。
　　漫天大雪将山脚的坚冰一层层覆上，等待着阳光照射之后融为水滴，过不多久便和那些坚冰融为一体。如此循环反复，直至千年，这里再无人烟。
　　叶逝水便站在漫天风雪的顶端，裹紧了身上的名贵大裘。
　　腰侧千叶轻鸣，似是觉得周围太过安静想制造点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又似乎是对主人沉迷于风雪中忘记自己有些不满。
　　总之它成功的将主人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
　　千叶自是不会回答他，只是突然停了嗡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天地间瞬间便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只有鹅毛大雪飘零而下，润湿了那在山巅长久静立少爷的纤长睫毛。
　　一口白雾自那明黄衣料的少爷口中吐出，他将手按在剑柄上轻抚几下算作安抚，接着便抬脚往山下走去。
　　真不知道父亲让他来这里做什么。
　　本来自己在扬州城里活得潇洒自在，美酒佳人作伴更是乐不思蜀，偏偏就在他刚要撩七秀坊一个姑娘回家时，自己的贴身护卫却递上来一纸书信，署名家父叶竹青。
　　信里没什么内容，简单明了两个字，回家。
　　于是叶逝水便抛下那闭月羞花的秀姑娘回家了。
　　平时叶逝水不管怎么胡闹，叶竹青都不会去管的，他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比如叫他回家灌输什么君子之风，教育什么藏剑族规，于他而言，不如多练几幅字修身养性。
　　所以在叶逝水的理解下，老爹找自己是有大事了。
　　然而当叶逝水踏入自家酒楼的内院时，尹洪魇却将他拦在了门外。
　　“竹青叫你去昆仑找一副刀盾，他已闭关，等你回来，自然就见到了。”
　　一身红蓝双龙纹身的丐叔将一副类似藏宝图的羊皮卷塞进叶逝水怀里，尽管他带着云幕遮，却还是精准的将小少爷推出门外，赏给了他一个门板。
　　叶逝水体内的睚眦之血瞬间沸腾起来，若不是叶竹青在这时打出一道劲风将他彻底推出了大门外，恐怕他会直接将泰阿拍在尹洪魇头顶上。
　　搞什么，不就是仗着父亲在，早晚把你辞退了。
　　尹洪魇此时已坐在了内院里最大的一棵竹子上，慵懒的打个哈欠，双臂环绕于胸前，端的是一副惬意的模样。或许是察觉到了叶逝水的目光，他侧头冲着门外的叶逝水沉稳一笑，靠着竹枝做起了春秋大梦。
　　那竹枝纤弱不堪，那人却能稳稳坐在上面，足以看出他不是什么平常人。
　　叶逝水愤恨的冲丐叔比了个中指，转身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昆仑于常人而言，或许终生都难以靠近，更别提在那里生活。光是常年冰雪，便足够让那里寸草不生，荒无人烟。
　　这里，从来都是仙人生活的地方。
　　亦或者，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叶逝水用了缩地成寸束，不过半日便来了这昆仑之巅。而当他站在这最高处四处眺望时，终是忍不住将那羊皮卷往雪地里狠狠一砸。
　　哪来的什么刀盾，除了雪还是雪，连个活物都没有。
　　叶逝水不高兴了，叶逝水想咆哮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若是给能人异士察觉到了，自己指不定得被抓起来一顿放血。
　　况且，自己只是有点睚眦的血脉罢了，跟那龙之子比起来，他还差得远。
　　少时因为一场高烧，导致他险些丧命，多亏尹洪魇不知从哪里讨来的龙血给他灌下，这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便成了一只半妖，自此便活在了叶竹青的庇佑下。
　　他不知自己生身父母是谁，从记事起自己便在叶竹青身边修习问水与山居剑意，披着藏剑山庄公子的名号，当着自己的半妖。
　　叶逝水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气，还是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时候就跟父亲说找不到，就不信父亲还会为难他。
　　虽说他有妖力护体，可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只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便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间，都因风雪带上了冰冷的刺痛。
　　啧，若真有人在，恐怕也已成了白骨，深埋在了这一片纯白间。
　　反正都是白的，谁又能发现的了。
　　然而他转身，腰侧的千叶便猛地嗡鸣起来，不似刚才那般不耐烦，更多的，却是大敌当前的警惕。
　　“谁！”
　　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猛地袭来，叶逝水条件反射性拔剑转身，却在刚看清是何物时，就被劲风掀翻在雪地里，连着那千叶陪着他向着一边翻滚而去。
　　叶逝水猝不及防吃了一嘴雪渣子，想要爬起，四处却没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只能任凭自己向下翻滚，最终整个人随着雪块摔在了坚冰上。
　　叶逝水好像听到了身下坚冰咔嚓作响的声音。
　　“嘶——”
　　他的大脑在撞击中空白了两秒，最终在身体停止翻滚后，捂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叶逝水胡乱的抚去身上一堆雪块，又将自己头上的碎雪清理干净后，终于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摔进了一处深坑里，而这深坑四面，俱是千年寒冰。他只要抬头便能看到阳光从洞□□进，直接打在四面的冰块上，让他能看清狼狈的模样，以及自己身下被砸出裂缝的坚冰。
　　很好，很强势。
　　“啧，什么鬼地方。”
　　叶逝水厌恶的将千叶插回腰间的剑鞘里，又抬头看了看洞口。
　　真是活见鬼了，刚才还在想这地方没活物，马上便来了一只大雕险些抓花他的脸。
　　还好自己脸没事，不然自己非得扒了那畜生的皮不可。
　　叶逝水对着那坚冰摸了摸自己脸颊，又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决定出去。
　　只是，叶逝水在披好自己的大裘时，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能从冰上看见自己，自然也能看见自己的背后。于是，叶逝水本来放在大裘上的手，便这么又按住了千叶的剑柄。
　　他明显看到自己身后的冰里冻着什么东西，乌漆墨黑的看不清全貌，却能看到那周围涌动的妖气。
　　叶逝水猛地转身将千叶拔出，缓缓接近了那块冰面。
　　只是越接近，妖气的味道便越浓郁，即使隔着厚厚的一层冰，他也能嗅到那令他厌恶的气味。
　　竟然是他不知道的妖怪。
　　这里的空间并不大，叶逝水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将脸凑过去轻嗅了一下，却发现那股妖气竟突然消失了。
　　他愣愣的眨眨眼，正迷茫时，头顶的阳光却突然偏转，照在了他面前的冰面上。
　　那冰里的妖怪便在叶逝水面前，一点点露出了真容。
　　一头短发黑白半掺，黑金头冠高高束起，再往下便是那一身肃杀之气包裹的玄甲，俨然是个玄甲苍云。
　　雁门关的玄甲军？他怎么会被冻在这里？
　　叶逝水有些惊讶，更多却是茫然。他愣愣的看着那玄甲安静的被冻在里面，不像死亡，更像是沉睡。
　　或许是被冻着的原因，那人脸色苍白，狭长的双眸紧闭，过长的刘海将他一只眼睛遮住，更多了些神秘。
　　叶逝水看着他双手环绕胸前，心里想着若是能睁开眼睛，定然是个挥斥方遒的将军。
　　他没想到为何妖气会突然消失不见，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便看的入迷，连手按在了冰面上，都不自知。
　　也就在他将手按在冰面上的那刻，以他掌心为中点，冰面竟缓缓裂开了一条缝，接着便不断向四周蔓延。等他反应过来时，耳边只剩下了坚冰碎裂的声音。
　　开始只是一声接一声，叶逝水愣愣的看着冰面，却是怎么都挪动不了步伐，直至巨大的一声响起，那道坚冰便这么碎裂开来，犹如千万面镜子同时砸在地上，震的他耳朵疼。
　　叶逝水的手仍呈着刚才的姿势没动，冰里的那人却动了下手指。
　　他静静的站在叶逝水面前，犹如初醒之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只金色的瞳仁便就这么将叶逝水的身影映在了里面。
　　那人缓缓眨了眨眼睛，或许是被冻得久了，全身都还没恢复过来。叶逝水此刻已彻底蒙圈，下意识的倒退一步想离开这里。
　　他被这人睁开眼那瞬间散发出的妖力压得喘不过气。
　　然而他只后退了一步，那人本来迷茫的眼神却突然锁定了叶逝水，叶逝水前脚刚准备逃跑，后脚便被凌厉的妖风掀翻在了地上，接着身上便压上一人。
　　那人浑身散发着寒气，夹杂着他自身的妖力将叶逝水压的动弹不得，叶逝水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便被冰冷的手甲钳住了喉咙。
　　那双金色的瞳仁紧紧盯着他，半响后他缓缓低头，凑到他温热的脖颈处，一口咬了上去。
　　“嗷！滚开！”
　　叶逝水手脚并用的想将身上的苍云踹开，却发现对方的犬牙已埋进了他的皮肤里，吮吸着他身体的血液。而他的挣扎，在那人的压制下如同给对方挠痒。
　　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救了，叶逝水放弃了挣扎，茫然等死，而他身上这人却又吸了一口血便将他放开，径直飞出了洞口。
　　叶逝水捂着脖颈从地上爬起，运起妖力促使伤口愈合，强撑着身体跟着飞了出去。
　　此刻他脑中一片凌乱，体内的血脉却叫嚣着要复仇，他拿着千叶急不可耐的想追上人将他大卸八块，却在刚飞出洞口便看到那苍云抓着大雕的爪子，瞬间便已飞远。
　　“你给老子记住！”
　　叶逝水跪在雪地上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吼，俨然忘了自己从小学到大的君子之风。
　　然而这一声大吼却没唤回那人，如同石沉大海般沉淀在了雪山中。
　　昆仑仍是一片静谧，除了磅礴大雪落下，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