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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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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慧沉着一张脸,坐上时羽征的车。司机心下怵怵,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老板。果然下一秒苏小慧就对他冷笑,说:“怎么还不开车?等人请哪?”后视镜里时羽征点了下头。车开了。
时羽征三十六岁左右,正是男人的黄金时段。他眉清目秀,眼角几道鱼尾纹,仿佛岁月晕染,恰到好处。薄薄的嘴唇,唇角微勾,若吴钩霜雪,凛然动人。有的人长得好,仅止于好,看过后不留痕迹。他是难得长相好,又打动人,像上好茶叶一般,可以回味无穷。唯一缺点,是纵欲过度,让眼神变得些许混浊。
时羽征问苏小慧:“谁又惹你生气了?”
苏小慧白他一眼:“这话说的,我是动不动就生气的人吗?”
时羽征一笑:“好么,我不过问一句,又被你冲。我知道,你在别人家里受了气,拿我出气呢。”
苏小慧忍不住抱怨:“我就不明白,电影明星碍她们什么事了?以前说‘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现在可好,电影明星比戏子还不如了。艺术表现方式不同,怎么知道我们就没吃过苦、受过罪?”她举了两、三个人名,都是在拍摄《公子伶人》时受过重伤的。一个差点被人踢断了肠子。她本人,在大冬天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上拍了十二个小时的戏,也冻出肺病,刚刚好转。
时羽征耐心听她抱怨,不时拍拍她的腿以示安慰,他像个有经验的父亲,半认真半好玩地听小女儿抱怨学校的种种不如意。
时机差不多了,他才问:“你向来厌恶这样的应酬,这次到底为什么巴巴跑去?”
苏小慧突然没了声音。她烦恼地皱皱眉,满腹心事蹙在眉尖。片刻后,她才赌气说:“我心血来潮,不可以么?”
时羽征探究地看着她。她身上总似有很多秘密。
照理说这是不应该的。苏小慧十七岁考入他办的时氏电影学校。他在三百多个学员中一眼发现了她,毕业后直接签入他的焰阳天。第一部电影《欢蕊》,就让她演女主人公。往后,他编导,她表演,又一起创作出了《小东西》、《海上世家》、《风雨人》等好几部影片。苏小慧凭借她独特的演技、多变的风格,成了观众最爱的明星之一。他们一路走来,也曾有过亲密到水乳交融的时刻,他该对她无所不知。偏偏,他偶尔看她皱眉,又成了局外人,仿佛他一手创造的,不过是幻体,而本体在别处另有洞天。
时羽征心痒痒的,但也明白,蚌壳硬撬,适得其反。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沉默中,车子到了外白渡桥北堍东面的礼查饭店。
时羽征先下车,又为苏小慧开门,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半护着她进入饭店。
已经有几个人认出苏小慧,兴奋得窃窃私语。苏小慧半低着头,加快脚步,在有任何变故之前,上了电梯。
礼查饭店外面风格是新古典式的,里面却如进入一艘豪华游轮的船舱。
他们直达顶楼孔雀大厅,饭店经理、时羽征的三弟时家守等人已经等他们一段时间了。
时羽征两个弟弟,都在焰阳天干活。二弟家兴主负责会计,三弟家守主负责发行。
时家守除了眼睛与哥哥一样,是丹凤眼外,其余长得南辕北辙。时羽征像母亲,他像父亲,憨厚浮在面上,稳重沉在底下。时羽征相当信任他。
时家守已将地方看得差不多了,又带着时羽征和苏小慧两人,在大厅逛了一圈。他拿出刚画的图案,指出哪里进人,哪里坐人,哪里摆放茶水点心,哪里放设备播映片子……
时羽征大部分认同他,只提出了一、两点修改之处。时家守忙记下。
苏小慧无聊起来,就转头,有一搭没一搭跟饭店经理说话,问他为什么这里弄成船舱的样子。
经理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告诉她:那是因为历任饭店经理都曾是船长的缘故。
苏小慧长长“哦”了一声,想了半天,说了句:“藕断丝连。”
经理不明白,好奇看着她。她正比手画脚解释,听到大厅入口有人叫时羽征名字。
她一回头,见来了三个人。一个高高的,眼镜片厚重如玻璃缸,是九州影片的董事长章孤雁。另外两个,一个是《文艺报》主编葛峻,一个是女明星符会铃。
“我们在这儿喝酒,”章孤雁笑说,“听到你们来了,就过来看看。一起去喝点吧?”
章孤雁曾是焰阳天编剧,后来自立门户,和时羽征闹过一阵,最近才和好,关系微妙。
时羽征一犹豫,章孤雁催他:“就坐一会儿。我们正谈一个剧本,我想听听你和小慧的意见。”
时羽征说:“也好,反正这边也快完了,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
苏小慧和符会铃是初次见面,彼此都有些好奇。但符会铃有心事,看了苏小慧几眼,就转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时羽征很快完了,被章孤雁勾肩搭背拖着走。苏小慧落在后面,边和葛峻说话,边看符会铃。
章孤雁带他们到下面酒吧一角。灯光迷离,爵士乐颠扑跳动。
苏小慧听时羽征他们谈了几句章孤雁新写的剧本,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符会铃吸引过去。
符会铃的脸比荧幕上看小许多,但两腮仍旧鼓鼓的,像含了两块糖,让人看了,觉得仿佛小孩,稚气好笑。苏小慧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西洋雕塑里的丘比特来。符会铃长一对翅膀,就是个大号的中国丘比特。
可是这女丘比特干么闷闷不乐呢?
苏小慧在面前零食盘里抓了一把椒盐花生,想也不想,就朝符会铃身上扔去。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符会铃也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苏小慧没事人一样笑说:“妹妹,在这里发什么呆?吃花生。”
符会铃本有些浑浑噩噩的,听她这么说,就捡了粒掉在身上的花生,放到嘴里。
苏小慧开心地笑,说:“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符会铃“呵呵”一笑。
众人见没事,又转头继续谈他们自己的去了。
苏小慧忽又有些不满。她看看符会铃,说:“你有什么心事?你是演员,在这种场合,要么交际,多结识几个有用的朋友;要么取悦自己。闷闷不乐最不好,做给谁看呢?”
符会铃心里觉得莫名其妙,想:“我又不认得她,怎么见面就教训我?”但苏小慧身上没有敌意,她忍不住便开口说:“我遇到点事,不是故意不理人。”
“什么事?”
符会铃才要说,苏小慧忽转向一旁侍者,嘱咐了他几句,然后回头,双目炯炯盯着符会铃。
符会铃心想:“她表情真多,一会儿一个样。”“我一个朋友,他的片子拍了,不准上映,一定要剪掉许多东西。他闹脾气,把气撒到我头上。”
苏小慧听了几句,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听时羽征说过,符会铃新片的导演马骐是她男友。这片在战争时期历经千辛万苦完成,谁知仗打完了,当局不准抗日题材影片上映,要马骐剪。马骐本是个别扭人,又对日本人深恶痛绝,不愿妥协。一来二去,双方僵拧在那儿。
符会铃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时羽征他们也都开始听她说。
“小马也不容易。”章孤雁插嘴说,“光稿子就改了三百多遍。这片子本是宣扬抗日的,把抗日情节都剪了,等于抽了一个人的脊梁骨,还怎么站住脚?”
时羽征想了想,说:“有没有办法补拍几个镜头,改成讽刺剧?”
符会铃摇摇头:“他固执得很,肯定不愿意的。”
时羽征见苏小慧长时间没开口,不由仔细看了看她。她背贴椅子,坐得笔直,脸上没有表情,双眼湿湿亮亮,隐含怒气。
时羽征一愣,想:“又怎么了?”他顺她目光一看,忽然惊起,问符会铃:“他不会打你出气吧?”
符会铃不好意思地一个劲拉自己的袖子,企图遮住两小臂上的乌青。众人都为她抱不平,章孤雁更直言要和马骐谈谈:“怎样也是我公司的艺人,他打狗也得看主人呢。”
葛峻笑说:“铃儿别怕,下次他再打你,我替你告他。”
符会铃尴尬地笑对众人的善意,不知为什么,向苏小慧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她忽然一愣,想:“她干么哭了?是为我么?”
苏小慧趁人不注意,已快速抹去了脸上泪痕。她冲符会铃做了个调皮的鬼脸,但看到她还在扯自己袖子,她的脸扭了扭,似又要哭。
她推推时羽征,几分慵懒地说:“差不多了吧?来两个多小时了,我明天一早还要上英语课呢。”
时羽征趁势站起,和大家道别。
众人将他们送到饭店门口。符会铃大胆叫了声“小慧姐姐”。苏小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符会铃心中忐忑,觉得她有些阴晴不定,难以揣摩,但她转瞬又想到刚才苏小慧为她流的两行泪。她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向苏小慧挥挥手,说:“再见。”苏小慧依旧没有表情,但眼波温柔转动,对她点点头。
那些人走后,时羽征笑说:“你怎么这样有魅力,连同行也能一个个征服?先是白明玉,现在又是符会铃。”
苏小慧没答话。时羽征低头,往她脸上细细看了几眼,有些心疼地说:“你啊,太易动情,不好。”
苏小慧这才说:“我觉得她倒是个对感情一心一意的,不过用在马骐身上,不值。”
时羽征要说什么,看她已经走到街上,忙说:“等一等,车怎么还不来?”
苏小慧淡淡说:“我不知你要和章孤雁他们坐到什么时候,老白跟你跑了一天了,我让人打发他先开车回去休息。”
时羽征苦笑:“你倒会体贴人。”
苏小慧嘴角含笑,已经朝一辆黄包车走去。
时羽征忽然拉住她,又不说话。苏小慧转头,看到霓虹灯影,闪闪烁烁,中间似晃动着自己的影子,渺渺小小。
苏小慧和他僵持住了。苏小慧红了脸,咬牙切齿地笑着:“放开我。这里人来人往,叫人看见,又好上明天头条了。”
时羽征拿自己身体挡住她,固执地说:“那你跟我坐出租回家。”
苏小慧冷笑:“回谁的家?”
“你选。”
苏小慧脸上的从容之色一刹那就破裂了,她的痛苦像小兽,可以看到沾血的爪牙。
时羽征马上心软了,他松开劲,懊恼地说:“明明你也爱我,明明我们已经在一起过,我不懂,为什么现在又不行了?”
苏小慧已经恢复从容,除了面色潮红。她说:“那次我醉了,一时糊涂。我说过,除非你离婚,还要和现在交往的所有女人断绝关系,我是……是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瓜葛的。”
“这需要时间,你知道我家里人不会轻易让我离婚的。”
苏小慧抽出右手,拍拍他的脸颊,狠狠地笑说:“那是你的问题。你解决了,我们再谈。”
她突然轻盈得像只燕子,一下子蹿上身旁一辆黄包车。
时羽征暗暗叹了口气。
他给了黄包车夫钱,告诉他一个地址。车子要走了,他忽又问苏小慧:“殷与琪的太太是骆千圣的女儿吧?听说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苏小慧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时羽征成功回击了一次,笑说:“我不过随口一提。”他冲她挥挥手,身姿潇洒地离去了。
苏小慧轻咬嘴唇,神情复杂地看着时羽征的背影。她想:“他以为我看上与琪,要做他太太呢。”
黄包车夫跑动起来。夜晚的风,吹得苏小慧两只蝙蝠袖波浪起伏,她心情也如此时的袖子。
苏小慧等过了两条街,才又告诉了车夫一个地址,让他往那儿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