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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欲送春愁何处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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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似乎只是春风的挥袖一拂,青青柳烟便迷蒙了整片雾色江南。漫天桃瓣有如纷飞的花雨,将十里秦淮染上一层轻红。
这个春日,注定要发生太多的事情。
晌午,随着第一支炮竹的炸响,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次传来,掌声夹着喝彩,经久不断。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一片喧天的锣鼓声中,三顶描金小轿自街道中央缓缓穿行而来。
一只手从里面掀开了其中一顶的轿帘,手指修长,宛若白玉。紧接着一双眼睛填充了布帘一角的空白,目光幽幽地探向外面的繁华。
在他的左前方是一座装修别致的庭院,粉白墙壁,青檐黑瓦,淡雅中略带纤巧,豪华却不流于庸俗。朱漆大门上方的匾额上赫然题着“风倚阁”三个字,势若游龙,刚劲有力,与建筑的整体风格相得益彰。
“还有多远的路?”第一顶轿子里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回老爷,大概还有一柱香的时间。”轿边随从的家丁应道。
“叫前边停一下。”
家丁应言做了个手势,三顶轿子安稳地落地。
“怎么了,老爷?”一双精致的绣鞋从轿中迈出来,向上则是一个站在阳光下的女子的侧影。她迅速扶住了刚刚从轿子里伸出的手,那个被称为老爷的人出现在画面中。
他举目而望,只见风倚阁张灯结彩,大门洞开,几个年轻人站在石阶旁,笑脸迎接着四方的宾客。“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里如此热闹?”他这样说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妇人的脸上。
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虽然已经年近四旬,却丝毫没因此而遮掩她的风采,相反,她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少女们所无法比拟的成熟韵味。
“老爷还有心情看热闹,”妇人眼波流转,斜睨在他的脸上,她微微直了直身子,娇声道,“坐了那么多天的轿子,我的腰都快断了,还是快些起程吧。”
“不急,既是累了那就先在这里歇息片刻,稍后再走也不迟。”中年男子移开目光,饶有兴趣地望着仍不断进入的宾客。
“可是——”那妇人刚想说些什么,却因一个从身边疾速掠过的白色身影而一声惊呼,“萧儿,你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回过头用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正是刚才那顶轿子里的公子。只见他面如冠玉,眉似墨画,漆黑的眼眸流露出夜的深邃与神秘。风吹起了他白衣的一角,阳光映着他俊逸的容颜,看上去竟有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
“萧儿!”那妇人对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一声。
“我去去就来。”他笑着甩开折扇,还不待妇人有所反应,便已没入风倚阁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里。
“这里可是在办喜事?”白衣公子在人群内站定脚步,随口问向身边的一个人道。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也难怪你不知道。今天是风倚阁的杨大夫五十大寿,这些人是来给他贺寿的。”
“哦?只不过是名小小的大夫,竟也会有如此大的人气?”白衣公子有些不解。
“谁叫杨大夫是咱这儿最好的大夫,他不但医术精湛,还广结善缘,虽不敢说人人称道,但这南京城中的人也十有八九念着他的恩德。”那人说着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道,“不过今天来的这些人中,也不能说全是为杨大夫祝寿的……”
白衣公子目光一凝,奇道:“愿闻其详。”
“还有一些人是为了——”那人的话忽然被一声呵斥所打断,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拉着白衣公子后退一步。
“让一让,让一让!”两个身带佩刀的兵卒用大声的叫嚷拨开了人群,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大摇大摆地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走近,身后还跟着一个怀抱多个礼盒的下人。
“原来是府尹大人的公子,快里面请。”站在门口迎宾的小伙计看过兵卒递过的帖子后连忙伸手相迎。
华衣公子嘴角一扬,抻了抻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襟,跨进门槛。
许是怀里的礼盒过高遮挡住了视线,那个下人在迈上石阶时没能站稳,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小伙计见状连忙伸手扶了一把,稳住他欲倒的身形。
“狗奴才,要是摔坏了我送给杨小姐的翡翠如意,你十个脑袋也赔不起!”华衣公子听到声响,回过头破口大骂。
“是,是。”下人连连低头应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再也不敢出一点差错。
方才那人微微皱起了眉,撇嘴道:“这下你知道另一部分人所为何来了吧。”
白衣公子想到什么,脱口疑道:“杨小姐?”
“不错,正是为了杨大夫的千金——杨柳依。”
“想来这位杨小姐定有过人之处,不然如何令府尹之子中意至此?”
“不单是他,据说这些年来杨家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可最后都被杨大夫一一谢绝了。不过这也难怪,杨小姐清丽脱俗,更是远近有名的才女,就凭他们哪里配得上?”那人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那语气中的鄙夷和不屑是再明确不过。
白衣公子一时无话,他合起折扇,静静地望向风倚阁,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2]
红鲤撑起了圈圈俏皮的涟漪,在池水中迅速伸展,一波一波的,送向远方。淡淡的阳光在树叶间流淌,透过碧绿间的空隙,洒下如梦的光环。一只纤纤素手截住了水流中旋舞的叶片,皓腕上的玉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如飞泉击石般曼妙。
吟心蹑手蹑脚地走近,在那个婀娜的背影身后停住脚步。她调皮地一笑,随手从垂柳的枝条上摘了一片柳叶下来,又悄悄地藏在树后,只是片刻,一泓柔曼的曲调便从她的指尖和唇边流淌而出。
嫣然绽放开来的,是嘴角掠过的浅笑,明澈的双眸宛若秋水泛波,闪烁着安恬的光泽。“吟心,我知道是你,快出来吧。”她的话语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
吟心将柳叶拿开,走上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忽然探头一笑:“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想什么呢?”
她轻快地转过身来,衣裙上的莲花在飞扬中半开半合,翩翩迎风。那盈盈含笑的清丽身影却不是杨柳依又是何人?她和吟心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姐妹更为贴切。
杨柳依轻轻一笑,点着她的额头道:“我在想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你这个鬼灵精,是不是又跑到哪里胡闹去了。”
“才没有呢,我一直在帮孟羽翔送那些前来祝寿的宾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吟心说着缓缓笑开,“可见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这么说来爹的寿宴已经结束了?”
“是啊,刚刚结束,我正准备去老爷那儿……”
杨柳依笑着挽住她:“如此甚好,我与你一道去。”
吟心本就后悔方才不该多嘴,听到她这样说更是心中一惊,连忙推脱道:“现在那里一定乱得很,还是等我们整理妥当后你再去吧。”
“无妨,在寿宴上我不方便露面,现在去给爹拜寿应是宜早不宜迟。”
“可是……可是……”吟心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只是这些变化怎会逃过杨柳依的眼睛,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淡淡一笑,指着远处道:“你瞧,爹那不是来了么?”
吟心连忙扭头向身后望去,然而那里除了成荫的树木和空荡的回廊外什么人也没有。
“老爷……在哪儿啊?”吟心没有等到回应,她转过头,却发现身后已然不见了杨柳依的身影。
“小姐!”她大叫一声,沿着曲折的小径追了过去。
[3]
宴席刚刚结束,婢女们进进出出收拾残羹的同时也仿佛带走了方才的喧嚣,偌大的庭院逐渐恢复了幽静,写有“寿”字的灯笼在和着花香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寻着那花香走去,是一条两侧种满蝴蝶兰的幽径,杨镜和夫人若诗的房间就在幽径的尽头,透过那微启的轩窗,隐隐可以看见房间内一个男子独坐的身影。
桌上是一个敞开的礼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写有“小姐拜启”的信函和一柄翡翠如意,翠绿的光华与日光相映生辉,而杨镜背光而坐,整个人似是罩在一团阴暗的烟雾里,他怔怔地望着不知名的角落,仿佛与这一切无关。
若诗从门外走了进来,眼眸里也似带着淡淡的忧郁,她倚着桌边坐下,目光始终不曾从杨镜的脸上移开:“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你都知道了?”
“我听丫头们说寿宴结束的时候他不肯离开,执意要见柳依,还差点——”
“他哪里是来祝寿的,他分明是来闹事的!仗着家里有些权势就可以胡作非为,他把咱们女儿当成什么人了?”杨镜打断她,气得变了调。
“好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别再气坏身子。”若诗看他如此,忍不住劝道。
杨镜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那柄玉如意上,叹息道:“恐怕这才只是个开始啊……”
若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脸色不由得变了几分:“这是他留下的?”
杨镜苦笑着:“这次是送给柳依的小小心意,下次就有可能不成敬意的见面礼,再下次直接下聘礼也说不定。”见若诗低头不言,他轻叹一声,淡淡道,“还是放在老地方收起来吧。”
若诗将礼盒重新阖上,螺钿的冰凉沁入掌心。她静静坐着,望向那银匣子的神情有些恍惚:“老地方,这些年我一次次地去那里,那些箱子快装不下了,我也快承受不住了……老爷,咱们已经得罪了不少权贵,柳依又是那种情况,长此以往我真不敢想象今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杨镜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柳依她……还在等么?”
“那孩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还是念着那个人的,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咱们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害了她?”
“随她去吧,不管是对是错,至少现在的她是快乐无忧的。过去因为我的妥协已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过失,如今我不能再让相似的悲剧发生在我的女儿身上。”
像是被触到了痛处,若诗的身子颤了一下,她勉强一笑,抱着礼盒站起身来。
杨镜长叹一声,默默倒了杯茶给自己,却在此时听到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下一刻,若诗略带颤抖的轻呼响起:“柳依!”
杨镜猛然抬头,端起的茶碗也僵在唇边——映入眼帘的,是大敞而开的银匣和杨柳依那副惊异而不解的神情。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只有那一柄玉如意在阳光下散发着眩目的光芒。
“小姐!”许久,吟心满是疲惫的呼喊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她虚软地倚着门框,脸色因一路小跑而微露潮红。
“这是……”杨柳依怔怔地望着那封写有自己名字的信函,渐渐弯下身来。
“吟心,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老爷的东西拿走收好。”若诗最先回过神来,对着吟心使了个眼色。
“是,是,我这就去。”吟心也清醒了过来,抢先一步夺过银匣,举手轻扬间,匣子已被她关好抱于怀中。
“还我。”杨柳依面无表情,她伸出手去,一字一字,带着漠然的坚定。
吟心为难地望向杨镜,见他递了眼神给自己,她如蒙大赦地点头,逃也般跑了出去。
“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杨柳依凝视着父亲的眼睛,似是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杨镜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什么傻话,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怎么会有事瞒你呢?”
若诗也借机转移话题道:“柳依,你是来给你爹拜寿的吧,来,快进来。”
杨柳依任由母亲扶着肩膀,步履机械地走上近前。她一言不发地盈盈跪倒,新满的茶杯举至眉间,半晌才低低地道:“爹,女儿祝您……”
[4]
坐落在秦淮河东岸的宋府是一座气派的大宅。黑瓦红柱,白玉石阶,高高的围墙遮不住满园葱郁,连同那屋脊檐牙上的飞鸟吻兽,在斜阳的映照下一并被罩上了朦胧的光晕。
两扇红漆大门向内洞开着,府内所有的家丁丫鬟此时都站在石阶下一字排开,管家傅诚从排头走向排尾,讲着已经不知讲了多少遍的礼仪细节,许久,他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转过身将目光投向远方。
他在等,一直在等,早在三天前他便收到了老爷宋灏将于今日抵达的消息,所以他一大早就召集了全府上下在这里守候,为的是给老爷接风。宋家世代经商,大大小小经营各种生意的商行遍布江南,而宋灏更是将祖上的基业发扬光大,不仅将商行管理得井井有条,还在此基础上开起了酒楼饭庄。现如今“宋记酒楼”已有了多家分号,名声也日渐显赫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去,于是宋灏索性将生意进一步做大,一个月前在南京城建起了最大的一家店号。他派傅诚先行动身,一方面是为了打理好酒楼的生意,更重要的是要他在南京城买下一座府邸,因为他已经决定不日便偕同家眷从苏州迁居至此。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熟悉的环境,移居到南京城,这是宋夫人李月瑶心中的疑问。
南京城风景秀美,适合修身养性,又是京师的所在地,可以最快地把握各种信息来源,这是宋灏给她的答复。
傅诚微微笑了笑,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老爷这样做的真实原因。多年相交形成的默契,已使他们亲如一人,许多事情,根本无须开口,只是一个小小的眼神,便足以洞悉彼此的想法。他这样想着,目光依然,终于,在又一次的凝神远眺中那三顶描金小轿从街道的转弯处缓缓而来。
傅诚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家丁丫鬟们纷纷挺直了腰身,注视着那三顶轿子一一落下。他自己则率先走上前去掀开轿帘,迎接宋灏下轿。几个丫鬟跟了上去,从第二顶轿子里扶出了李月瑶。接着,那个白衣公子也从轿中跨出,他叫宋萧,是宋灏和李月瑶的独子。
是时,所有的下人都屈膝垂首,齐声请安。
傅诚扶着宋灏走下轿,问候道:“老爷别来无恙吧。”
宋灏心情很好,他爽朗一笑,玩笑道:“好,好,我还要撑着这把身子骨儿在南京住上几年,哪能不好呢。”
傅诚亦是笑开,既而看向盈盈走来的李月瑶,叫道:“夫人。”
李月瑶浅浅一笑,说不出的柔媚与娇艳,她的目光从这座宅院上离开,感慨道:“素闻傅管家为人谨慎,行事利落,却适值今日才知所闻非虚,不过短短半月,竟能在打理商行之余,将府邸装修得如此气派不凡,实属难得,月瑶佩服。”
“夫人过誉了,傅诚只是在做分内之事。”
“哪里哪里,是诚叔太过自谦了。”宋萧笑言道。
傅诚笑着摇头,随即又道:“老爷和夫人一路劳顿,想必累得很,快随我进去歇歇吧。”
宋灏点点头:“也好,就让我们顺便见识一下傅管家得力的‘分内’之事吧。”说罢与傅诚相视一笑,大步迈上台阶。
阳光下的花园显得幽静而深邃。观不足的亭台楼阁,画廊水榭;赏不尽的石径小桥,花架苗圃,还有那堆砌地错落有致的石山,鸟鸣不断的桃林,更为这美景增添了几分情趣。
在这园子的南面,是一座独立的别院,那里便是宋萧的住处所在。
沿着那鹅卵石拼成的花案小径走来,远远可以望见一座三面临水的方轩。清清溪流汇成小池,低吟着水声泠泠,将方轩环绕在一派水天云影共一色的佳景中。
轩中开阔明朗,正中置着石桌石椅,全部以雪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左右相望,清风下的莲花舞姿曼妙,几尾游鱼在莲叶间追逐嬉戏,棵棵垂柳依岸而立,枝条轻轻摆动。
宋萧此时正站在石桌旁练字,一袭白衣上罩着朦胧的光环。
“千波云影入画廊,鱼戏碧莲红蜓忙,斜阳下,杨柳依依处,凭栏望。”纸上墨迹还未干,上面是几个俊秀的行草。
侍女琴儿隔着很远便瞥见了宋萧的身影,她悄悄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背后站定脚步,轻声吟道:“杨柳依依处,凭栏望。”
宋萧没有料到背后有人,他微微怔了一下,转身的同时,一张好看的面容映入眼帘。“你几时来的,吓了我一跳。”他笑了笑,看着琴儿道。
琴儿并不做答,只是盯着纸上的最后几个字,轻笑道:“好一个‘杨柳依依’,公子果然多情,人还没见着呢,就开始想了。”琴儿九岁入府,至今服侍宋萧多年,一直心系于他,这已经成为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宋萧微微扬起了嘴角,笑道:“是我多情还是你多心,我不过是写景而已,你想到哪儿去了?”
“少骗我了,杨柳依的美貌全南京城闻名,我就不信这一路你一点也没听说。”
宋萧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怎么,吃味了?”
琴儿哼了一声:“你少臭美了,我只是提醒你,漂亮的女人都是祸水,你可不要陷进去才好。”
“哦?”宋萧拖长了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那你算不算是漂亮的女人呢?”
琴儿一时语塞,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不禁柳眉一凝,嗔道:“你——”
宋萧缓缓笑开,柔声道:“好了,好了,言归正传,等一切安顿妥当后,我就向爹娘提我们的事情,这下怎样,可遂你的心愿?”
琴儿的明眸中闪过一道异彩,方才还在心头萦绕的醋意一扫而空,望着他喜道:“此话当真?”
见宋萧笑容依然,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热,慌忙间低下头去,却掩不住面庞上如胭如脂的潮红。“我可是会当真的……”她咬着唇,迎上他的目光,面对面的两人,却忽然没了言语。
时光,就在默然的对视中悄悄流淌,一道眼波,一弯笑靥,几怀柔情,几度恍惚。
半晌,琴儿忽然想到什么,恍然道:“我差点忘了,老爷和夫人叫你去吃饭呢!”
宋萧点点头:“那我走了。”
琴儿笑了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宋萧的背影渐渐融入晚霞的光晕中,嘴角仍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幸福,小到一颗心除了满载的幸福,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情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只见那里有一支春桃正临风绽放,刹那间,开出满园的温柔。
[5]
月亮从稀疏的云层中露出颜面,将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杨柳依静静地坐在窗边,抬头望天。夜风袭来,窗纸上的斑驳树影轻轻摇晃,有一道恰好映在她的眉心,像是在那里平添了一处阴影。
吟心在床边整理着被褥,半晌,她转过身,轻唤道:“小姐,该休息了。”
杨柳依没有回应,依然仰头望着天空,摇曳的烛光下,她的秀发随风飘动,丝丝缕缕拂过面庞。
“小姐?”吟心又叫了一声,歪着头凑了上来:“生气了?”
“他是来提亲的?”杨柳依猛然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如霜雪冷月,直盯着眼前人。
吟心吓了一跳,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不知所措,一向能说会道的嘴此时竟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杨柳依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无意开口,亦不多言,忽然一口气吹灭烛火,起身侧卧榻上。
无边的黑暗包围上来,吟心怔怔地望着她在咫尺间一动不动的背影,面上浮起不尽的怅然和无奈。
上一次的不愉快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七岁?抑或更早。日子久了,就连自己都忘记忆起,如若想来,那些童年的稚气也幻化成一团迷蒙的光晕,在眼前一晃便散了。她的性子她何尝不知,自小到大,她唯一见不得的就是欺骗和隐瞒,异地而处,自己又岂愿被蒙在鼓,更何况是亲近之人?
吟心眼中光芒闪动,在内心深处做着挣扎。许久,她咬咬牙,终于一把将杨柳依从榻上拉起:“你随我来。”
穿过夜色下的回廊,两人来到后院的一处仓房,吟心擦燃火折,照亮了墙角的几口大箱:“你想知道的事情全在里面。”
杨柳依走上前,缓缓掀开其中一只箱盖,一时之间竟是呆住了。箱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摆在最上面的便是今天见到的那只银匣。
“那是府尹的儿子送你的。”吟心的声音在背后静静响起。
杨柳依的手似乎颤了一下,随着匣子的打开,一道莹洁如秋水的碧绿光芒立刻射入眼眸。她痴痴地望着那柄翡翠如意,只见那如意头雕琢成盛开的牡丹模样,上面还盘旋着一只凤凰,而如意的长柄就是那舒卷的凤尾。放下做工之精细不说,单是它的材质就足以称为无价之宝。
吟心拿起匣底的信:“这信没有人动过,可是里面写些什么我想任谁也猜得出来。”她说完又一连将箱子里的礼盒打开了七八个,如数家珍般道出了这些礼物曾经的主人。
杨柳依站在箱边,看不清那些是珠宝还是翠玉,只觉得眼前交织着一道道五彩的光泽,让她无所适从,宛若梦中。
“小姐一定还记得三年前有人上门提亲的事吧。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却是老爷唯一向你提起的,因为老爷觉得他无论学识还是人品皆为上乘,和你最是相配。却怎料才刚开口,竟引起你的一场大病。他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打那之后便不再与你谈及婚嫁之事,那些人送你的礼物也能推就推,推不掉的就日后再以同价回礼奉还。老爷知道你不屑于这些东西,就偷偷地把它们藏在这里,还不许我对你说,为的是不叫你为难……”
杨柳依慢慢地转过身子,惨淡的烛火下,她的侧影也添了几分落寞:“你说……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小姐……”吟心想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用一声轻唤诉说着自己的关切。
杨柳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仿佛掩住了满怀心事。她默默地站在那里,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面的微笑:“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6]
夜幕像拉了一张无穷的网,将整个宋府笼罩在一片深深寂色之中。已是子夜时分,透过重重的楼宇,隐约可以望见有一间房间还亮着点点烛火,那光亮便是来自宋灏的书房。
晚饭过后,他便把傅诚叫到这里,先是听他汇报了这段时日以来各大商行的营运状况,既而又核对了一遍酒楼的账目,望着那上面一个个可喜的数字,宋灏不禁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宋灏和傅诚同时抬起头,却见李月瑶站在门口,夜风悠悠地掠过她的身侧,那一袭窄窄的春衫随风轻舞,更为她婀娜的身姿增添了几分飘逸之感。
“你怎么来了?”宋灏放下手头的账本,抬头一笑。
李月瑶走到书桌前,娇嗔道:“你竟先问起我了,你倒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难道今晚你准备在这里捧着账本过夜不成?”
宋灏回身望了一眼窗外,又看向傅诚:“你看我,居然拉着你忙到这个时候,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在这宋府里,也不只老爷你一人可以做到忙以忘时吧?”
宋诚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啊!”
傅诚笑了笑,不再多言,只道:“天色也不早了,老爷和夫人早些休息,傅诚告退。”
李月瑶径直走到宋灏的背后,一边为他拿捏着肩膀一边道:“嘱咐过你多少次了,身体要紧,身体要紧,你总是不听,才刚回来就看这么多账本,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宋灏缓缓地闭起双眼,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以为然道:“哪有那么娇弱,这才子时而已,我年轻的时候常常为了生意上的事通宵达旦呢……”他忽然咧起嘴,痛得叫出声来,原来是李月瑶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还说,你去年那场大病就是累出来的,我看你是存心害我替你担心。”
“好了好了,以后不熬夜了还不成么?”宋灏心知她是关心自己,背上虽疼,面上却是笑了。
李月瑶嫣然一笑,又继续为他揉着肩膀:“这才对嘛,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宋灏也重新闭起眼睛,似听非听,开口道:“我刚才已经和阿诚商量好了,再过几天就让萧儿接管酒楼的生意。”
“你啊,成天只知道想着生意,就从来没有替自己的儿子考虑过,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爹的。”李月瑶见他面有疑惑,微微皱眉道,“我是说是时候为萧儿定一门亲事了。”
“你是不是太心急了,”宋灏笑着感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还是不要过多的插手吧。”
李月瑶笑容一敛:“那怎么行,这可是他的终身大事,咱们就这一个儿子,可含糊不得,要选就要选一个容貌才情都出类拔萃的,那些庸脂俗粉我可看不上眼。”
“依你,都依你。”宋灏心不在焉地应着,随手拿起桌边的账本翻看起来。
“敢情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李月瑶“啪”地一声将账本合上,不由分说地将宋灏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剩下的明天再看。”
宋灏苦笑着朝卧房的方向走去,耳边还响着她的话语:“老爷,等过几天你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咱们出去逛逛吧,好不容易来到了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