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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 ...

  •   方贵家前有株柳树。

      这柳树与一般的柳树大有不同。它四季都要发芽,四季都要落叶,但翠绿的叶子却永远也不变黄,。遇到百年的大旱,整整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水,这颗柳树不会枯一片叶子,遇到百年的大涝,雨水能演了平房的门口,这颗柳树不会烂一根柳枝。几百年来这里天灾人祸,世事巨变,柳树永远都安安稳稳,在每个清晨随着微风舞动它千万碧绿的枝条。它从这村子的发轫开始生长,恐怕也会一直碧绿到村子终焉的那一天。

      方家在柳树前住了三代人,从他爷爷开始就在这里扎根,已经一直传到了他这个孙子。方家三代人都喜欢这颗柳树,一家几口都把它当做自己的庄稼一样精心的伺候,几十年来只要人还有一口水喝,都忘不了每日早晚在树根浇一瓢清水。就这么浇水浇了几千个日夜,到后来方家简直都浇出了某种仪式感和使命感,比如自小方贵就被他爷爷耳提面命,说这颗柳树已经长了七八百年了,莫看个头不大,论年龄实在已经可以当他们的祖宗。这柳树兴旺繁盛,他们方家也能沾点旺气,所以子子孙孙都要看顾好这棵树。树在,方家的根就在。

      成年后爷爷与老爹先后过世,方贵遵照着祖训看顾了这树十年,从没有一天懈怠过。论内心想法,他倒也不信什么旺气不旺气,只是觉得这么棵四季常青的百年老树能长在自家门口,确实是非同寻常、极有面子的大事,哪怕就为了这么个脸面,这棵树也是他们家的宝贝。城里的人不说什么“积善之家有余庆”,祖上积德了,家里就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祥瑞”出来?他私下

      但今年,明明是气候宜人,风调雨顺,这宝贝却开始出毛病了。

      先是从叶子开始,自叶梢一点点变黄脱水,变成像土纸一样又黄又黑的几片纤维,然后是柳枝脱水变脆,一折就断,断口处像枯木一样白生生的没有水汽、最后连青褐色的树皮也开始变黄松络,被村子里防不住的小孩一匹匹撕了当玩具耍。用不了几个月,这颗树就已经半枯半萎,完全不成样子了。

      方贵看了很是忧心,心想几代传的柳树可不能断送在自己手里。但他对什么种树花草算是一窍不通,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后来看着情形实在不对,想来想去咬下牙齿,打算带着自己存的点私房钱进城找个有点名气的大夫,给柳树瞧瞧毛病——在他的想象里,城里算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休说一个小小的治柳树的郎中,就是能让人长生不死的药大概也不成问题。了不起就牺牲他攒的那点私房钱,总不能不给爷爷一个交代。

      就在他下了决心准备进城的那个晚上,方贵做了个梦。

      这个梦里全是白腾腾一片的雾气,绕着他四处乱飘,飘了半晌后有个头发胡子都白完了的绿衣服老头从雾里钻出来,拉着他的手就开始絮絮叨叨。这老头说话半文半白,方贵也听不怎么明白,只模模糊糊记得几句要紧的话:“……老朽世受君家重恩,自当结草以报。先生德行厚重,自能一生顺遂,无需老朽画蛇添足。只可惜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方家后世子孙,却难免有愚钝不肖者。将来祸害绵延,恐怕先生会落个后继无人的下场……先生若有意挽回,可在今早沐浴更衣,来收取我柳叶上的露水。取下后将露水三蒸三煮,密密封存于木瓶中。等到半夜时分,你便可至村口梧桐树旁等候,若有人来讨水喝,你就将此瓶给他。等他喝完露水后,必问你要何报偿,到时不必多言,只说‘子孙安泰’四个字便好,万万不能画蛇添足。切记,切记!若有差池,不但先生子孙受害,老朽也难逃罪责……”

      说完,绿衣老头一拍方贵的肩膀,将他从白雾里一掌推了出来。

      方贵从梦里猛然惊醒,这几段文绉绉的说话还像回声一样在耳边回荡。他坐在床头琢磨了半日,最后觉得事情重大,关乎到他死后有没有后人供碗饭吃。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来想去摸黑起了大早,趁着天色没亮,在门口拿冷水淋头冲了个透心凉。然后披上老婆前几天做的新衣裳,翻出村塾里先生送的那只破毛笔,溜到柳树下拿笔头的毫毛顺着柳枝一片片扫露水。说来也奇怪,往日里凌晨的露水都是半混半浊,颜色光泽都发着昏黄。今天却好像格外的清澈透明,甚至还能闻到一点隐约的香气。方贵拿着瓶子在下面一滴滴接住,越看这露水越觉得非同寻常,自己这几十年来见过无数的溪水井水,竟比不上这个一个一半的干净。他想来想去,心中更是又敬又畏,手上加了几倍的小心。

      柳树上的露水不多,扫了半瓶子后叶子上就再也找不出一点水迹了。方贵便收起这个宝贝瓶子,绕到后门溜进了里屋灶房,看着左右没人,揭开煮粥的大锅将木瓶往里面小心一放,蹲身捅开灶台开始生火加热。这瓶子体积不大,哪怕三蒸三煮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在村口的公鸡叫第三声之前,他就已经将木瓶蒸煮停当,收在一边刷锅开始准备一家的早饭。

      方贵心里藏了事情,整整一天都有些魂不守舍,老出神想到藏在灶台后的那瓶露水。好容易等到天色转黑月亮露头,他才找空子给媳妇扯谎告了个假,等着家人上床后趁夜摸到了村口。

      方村的村口是一条三岔的土路,路基已经被千万过路的人踩得像石头一样硬实,除了转盘处一颗梧桐遮阴外,地面光秃秃连根野草都没有。方贵抱着木瓶蹲在梧桐树下,左顾右盼地等那老头说的人。结果等了半天三条路空空荡荡,连个人的影子也没有,反倒是四面八方饿慌了的蚊子闻到血气,前赴后继一层层的朝他围过来。方贵手上被小木瓶占了手,靠着单臂根本就挡不住这些发了疯的小虫子,一时间简直被咬的想跳脚打滚。他东抓西挠忍耐了半天,几度想回家拿盘艾草过来熏一熏,但刚挪腿又记起了梦里绿衣服老头的那几句警告。万一回家的这点时辰里要等的人刚好擦肩而过,到时候断子绝孙,真的是到地下也见不了祖宗。思来想去这腿再也迈不下去,只能再咬咬牙齿,钉在原地给蚊子饱口福。

      方贵苦苦挨了快一个时辰,已经困得几乎快要在原地打盹,却突然心头一跳,猛地惊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定神一望,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四周已经白雾迷茫,把本来月光郎朗的晚上遮了个伸手不见五指。方贵自小长在田地,对四季气候变迁算是了如指掌。但以他二十多年来的耳闻目睹,这样炎热干燥的夏天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么浓厚粘稠的雾气的。事实上这村子并不邻水,哪怕是湿气浓重的春秋季节,也从没有过浓得如此异样的白雾。

      方贵当时就心里一缩,知道要紧的来了。

      雾气没有掉他的胃口。一炷香时间后,那些浓稠得像白粥一样的浓雾开始起伏,最终方贵面前裂开了一个整齐划一的缝隙。混沌中只听到环佩声铿然做响,有个翩翩的白衣从缝隙里徐步而来,停在了方贵面前。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方贵渐渐的已经记不清那个非同寻常的晚上发生过的很多东西了。随着时间逝去他的大脑日趋混乱,逐渐开始抹掉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他忘了那天晚上蚊子的叮咬,忘了那场轻微的雾气,甚至也开始遗忘绿衣老头言之凿凿的警告。但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中,比烙印和伤疤还要清晰。哪怕到他咽气的最后一刹那,这刻骨铭心的场景也不会消逝。

      方贵没办法形容出这场景的万一——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文化,仅有的那点词汇似乎放在眼下都成了侮辱——甚至他还隐隐觉得,哪怕是城里最有本事最有见识的进士老爷,也未必就能找到足够贴切的说法。方贵所唯一能说的就只剩下漂亮,真漂亮,贼漂亮,比他这小半辈子看的所有美人加在一起——不,乘在一起还漂亮。那种漂亮法简直不应该是凡间的东西,一个凡人看了这样一张脸甚至连欲望与羡慕都生不出来,脑子里还剩下的只有反应不过来的惊骇。

      方贵就是一个十足的凡人,所以在仰头看到这样一张面孔时他直接就傻在了当场,三魂七魄都快从七窍里冲将出来了。过去听城里的说书人讲美人漂亮,说燕子看到她都会呆住,从天上直直掉下来。方贵心里还觉得不过是夸张,但今天才晓得读书人的事情果然是别有深意毫无虚假。一只燕子看呆了算什么呢?漂亮到极致的脸就连活人也看得呆,那种美丽是超越性别的。

      他不错眼珠的瞧着这个美人,看着他缓缓走近,终于停在了自己身边。然后美人低下头来打量他,声音像古董行里的水晶风铃一样清脆。

      “有水吗?”美人问。

      方贵这才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将木瓶捧上。那人低头看向水瓶,手臂与上身却丝毫不动,刹那间方贵只听见微风飒飒声响,风声中木瓶已经从他手上飘出,晃悠悠飞到了白衣人的唇边。随后殷红如血的嘴唇微微开阖,正好接住了喷涌而出的清澈水流。说来也奇怪,方贵花了整整一个凌晨所搜集的露水还不到瓶子的小半,现在这喷出的水流却是汩汩滔滔源源不断,简直像永无止境一般。把他看得两眼发直。那白衣美人似乎是口渴极了,竟不停歇的喝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直到喷涌的水流终于枯竭,才伸出一只玉雕一样纤长的手掌,接过了悬空的木瓶——还顺手抖了抖瓶底。

      美人收好木瓶,俯首垂下一双如寒渊般的眼睛。那对眸子纯黑一色毫无杂质,却隐约有光华灿然,让人不敢直视。

      “你的水很好,是用了心的。”他的声音像山里的泉水:“你想要什么报答?”

      方贵已经不敢抬头了,他缩着脖子半蹲在地上,结巴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子——子子子孙孙安——安泰!”

      他好容易憋出了最后一个字,脸都已经涨得通红。

      上面并没有回应,方贵只听到风在飕飕作响。许久后,他才听到一个不辨喜怒的声音。

      “姓柳的本事不大,胆子倒是不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想得未免太周到了些。自己欠了别人的水债,还想着让别人来还么?”

      这几句话云山雾罩,方贵纯粹听得一头雾水,他壮着胆子,刚想抬头察言观色看看美人的神态,却忽觉眼前一白一亮,而后是夜幕深沉,银河灿烂,哪里还有美人和雾气的一点影子?

      方贵呆然蹲在原地,只觉得脑中混混沌沌恍恍惚惚,竟分不清刚才是打盹时的一时幻梦,还是真有此玄妙莫测。美人与白雾还在脑中回荡,眼前却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他木了半天,直到双腿已经酸麻难忍,才终于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转身回家。

      这一路他都在恍惚走神,想着几刻钟前的诡异情形。直到了家门口的院子前头,他才像被冰水浇头,猛然惊觉过来。

      ——方贵家的院墙是青砖砌成,用糯米水红糖渣和井底土调和的泥巴。据说这样烧成的砖头坚固非常,从祖爷爷传到重孙子也不会松脱。但现在,这堵才建了十年不到的墙壁已经稀稀落落垮了一半,半碎半碎的砖头就像土渣一样呈半圆形撒开,正好围住了中间那块半人宽的豁口。透过这豁口对着的正好就是那颗柳树,方贵站在这豁口前面,能清楚的看到柳树的树干。

      和树干上镶着的那个木瓶。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评论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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