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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第三百八十四章 乌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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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王裹着一身怨气迈入西伯侯府,既不理睬在上位并肩端坐的姬发和姜淑祥,也不搭理阶下的一众臣子和被士兵强行押跪在地上的那几名刺客,只是眼神阴骘地死死盯着姜子牙的连看,仿佛他此番不是来跟人对质的,而是来把姜子牙打下十八层地狱的。姜子牙大约能够体谅阎罗王身上为何会带有这样一层怨气,梅山行刺、毒粥、毒药罐……内廷外朝到处都是事儿,自己又于昨日正式向冥界提交了请求闻仲暂时还阳的申请,阎罗王这会儿忙得估计就跟一个急速旋转行将起飞的陀螺,如今为着凭谁都瞧得出来的一桩分明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司叫他特意过来一趟,换成是自己心情也绝对美好不起来。其实姜子牙也不愿折腾阎罗王,哪怕念着他平日里辅佐姜伋的辛苦,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惹他不痛快,不过没法子,为日后计,阎罗王今日非得走一趟西伯侯府不可。想到这里,姜子牙心神一定,退后半步施礼说道,“阎罗王,擅自叨扰,望请见谅。”
阎罗王竭力按住悬在自己腰间隐隐有出鞘之势的那柄青鳞,眼底泛红面色发青,“难得姜先生还记得本座是阎罗王,只管死人,不管你们活人哪!”
姜子牙礼毕起身,大方与阎罗王对视不卑不亢地说道,“子牙也不欲打扰阎罗王,奈何审讯得来的口供提到了您,既然如此,莫说是您,就算是冥王,为求无冤,子牙今日也非斗胆请驾不可。”
姜子牙在提到冥王时为表敬意特意拱了个手,这个动作倒是叫阎罗王烫贴了不少。他脸上稍许缓和了一些,照着姜子牙的指引转身看向被士兵押着的刺客。刺客一共有六名,俱是男子,皆散发左衽,为首的是一个下巴围了一圈胡茬的黑脸大汉,这会儿正朝着阶上主位瞪圆了眼睛。姜子牙不留痕迹地也向主位望了一眼,往六名刺客那边微微倾了倾身子,温和的语调中隐隐透出一丝丝的无奈,“你们行刺失败失手被擒后口口声声非要我们去问阎王,现在阎王我们也给你们请来了,可以好好聊聊了吧?”
“呸!都是拎刀走夜路的,你少跟我玩儿什么鬼怪阴司那一套!你既请来了阎王,那你还问我们干什么?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想知道什么去问阎王!”
“凭什么问我啊?我都不认识你们,你们怎么不叫他们去问女娲,去问昊天上帝,去问东华帝君,凭什么就只把锅扣到我头上啊?还有你姜子牙!”阎罗王转回身去冲着姜子牙厉声道,“本座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本座不认识他们,也从来没指使过任何人去刺杀你大周天子!本座忙于打理冥界事物,诸多冥官和鬼差均可作证,这事从头到尾跟本座半分钱关系都没有!你要是不信,尽可去查!休想单凭这几人的供词就将本座入罪!”
“阎罗王息怒。丞相请您过来也不是仅听这几人的一面之词,我们是有旁的线索的。”端坐上位的姬发出言请姜子牙向阎罗王出示他口中的线索,姜子牙点了点头自袖中取出两张由绢布裁剪成的小人递给阎罗王,“这六名刺客就是操纵绢人的手法来行凶的,据子牙了解,这种手法早在二十年前江湖上就已经出现过了。”
阎罗王接过两张小人仔细检视了一番,说道,“听你所言,这几人所使的的确是傀儡术,不过傀儡术是一个大类,也并非我冥界独有,你们天界当中,截教陆压的钉头七箭,还有姜先生你在朝歌的时候也曾用傀儡术救过你的弟子武吉,所以这区区两张绢人委实说明不了什么。还有,方才我瞧过这六人,都活得挺好的,须知我冥界的法术,活人是练不了的,便是公子也是摘了心火才勉强修炼的,这事儿对姜先生来说,应该都是赏识了吧。”
“傀儡术的确非你冥界独有,我也确实听说过活人练不了冥界法术也一说法,但是凡事无绝对啊,我探过这六人的神识,实打实是聚了一团冥界的阴气,怨念还不小。”
“什么?”阎罗王面色下沉双眉倏然皱紧,他转身复习看向那六名刺客,突然他眼眸一蓝,抬起手臂张开手掌对着这六人猛地一吸,登时就有六颗裹着荧光的珠子分别破胸而出。珠子离体瞬间这六人也随之瘫软在地,阎罗王无比痛惜地看向这六颗漂浮在半空的荧光珠子,待他再看向那六名刺客时,脸上表情已濒临暴怒,“竟是鬼丹,居然还是取生魂所炼!我说你们怎么会使傀儡术,敢情是操纵被你们囚在体内的鬼魂来杀人!好大胆子!当真是不怕阴谴报应!说!你们是打哪学来这等阴险邪术的?”
“是子真教的。这六人出自乌衣教,子真正是乌衣教现任教主。这乌衣教现世据传已逾三十年,原起于中原,后遁走异邦,终于鹰川境内的一指山内建立总坛,总坛之下又设魑魅魍魉四个分坛。”姜子牙冷泉般的声音出乎阎罗王意料地在他身后泠泠响起,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正见姜子牙眼锋直扫那黑脸大汉面门,“你,就是魑坛坛主鱼在溪,那五人都是你的手下,还需要我一一点出名字给你听吗?”
鱼在溪不自觉地仰起头来死死睇住姜子牙,两片嘴唇明明颤抖得厉害偏偏喉咙里愣是发不出丁点声音。六名刺客至此方才真正恐惧起来,蓦然,鱼在溪似乎想通了什么关节,他遽然抬头狠狠睇住主位上的姜淑祥,“贱人!早知今日,当初在你偷入总坛之时,我就不敢手软放你一马!”
“鱼在溪,到底是谁放过了谁,你心里当真没数?若非念着你良心未泯,还知道与王后联手将几名被强行虏来的幼童救出一指山,你以为吾会托丞相请阎罗王走这一趟吗?”姬发撂下脸色质问,阎罗王闻言眼角余光瞥了姬发一眼,仿佛突然咂摸出姜子牙为何非要自己跑这一趟。他垂了垂眼帘弯了弯唇角,抬头面向姬发说道,“周天子莫非以为要这六人在活着的时候交代清楚傀儡术和乌衣教,他们死后就不用受审直接投胎去吧。”
姬发略略低眉算是默认,阎罗王见状更加忍不住地失笑一声,“周天子慈悲,人间能有如此仁君,实乃百姓之福。只是周天子,我还是要说,不管这六人今日招与不招,招了多少,待他们死后,该走的流程也是一样都不会少。”
“那鞠尽忠呢?他去后也是流程一样都没少么?”姜子牙这句问话貌似自然实则突兀,话音落下不但阎罗王感到奇怪,就连一众朝臣都不禁交头接耳互相询问鞠尽忠乃何许人。姬发轻声一咳镇场,阎罗王蹙眉打量了姜子牙片刻,虽不解姜子牙为何会冒出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却还是照实答了,“鞠尽忠与他们不同,他一生戎马,扶幼主,保社稷,未打一场不义之仗,未杀一名无辜之人,更敢直面痛斥主君不当失德,行止颇有昔年殷商太师闻仲之风范,这样的人物自然不必同他们一般。”
“鬼话连篇!”鱼在溪通红了眼珠失声咆哮,“烈火将军是卸甲归田隐遁山水,谁说他死了?我看你们才是死了的呢!”
姜子牙满是怜悯地哀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额中生一目的狰狞面具摆到鱼在溪等人的面前,“这张面具你应该认得吧?”
“这是鞠将军的面具,是他杀敌时都会佩戴的面具,他一向不离身的。”鱼在溪的双手先是在自己的前襟上狠擦了两把,才哆嗦着伸出手小心恭敬地接过面具。两行清泪自鱼在溪的眼中滂沱而出,“姜丞相,我们将军真的死了吗?那他的遗体又葬在何处?”
“葬在千狼山诵雪峰顶古松之下。”姜子牙涩了嗓子似是不忍地说道,“鞠将军是被你主君鸩杀的,只因他不肯领兵侵略雁,又苦苦劝谏你主君莫再行丧尽天良之事,惹恼了你主君,你主君一怒之下便将他赐,弃尸山中不许他入土,最后还是我女儿和一群野狼为他收的尸。”
鱼在溪等人齐齐望向姜淑祥,汪汪泪眼里流泻出一烫疑惑来。姜淑祥遂解释道,“鞠将军是英雄,英雄无论来自哪里,都该值得世人钦敬。”
鱼在溪将面具紧紧护在胸前,同另五人一并面向姜淑祥深深拜了下去,待礼毕起身,鱼在溪回头看了看身后五人,六人眼神交流一番后,鱼在溪抬手用力擦了把眼泪坚声说道,“姜丞相所言不差,我等正是来自鹰川乌衣教,此番来西岐是奉教主之命行刺大周天子和王后,以及杀江湖剑客柳息风。行刺天子,是为了使大周自乱而再顾不上鹰川。行刺王后和杀柳息风,只因为王后曾查到乌衣教总坛,柳息风也曾对乌衣教进行过追踪,这是为了杀人灭口。”
厅上一角录事见鱼在溪招供立刻提笔录供,这会儿只听姜子牙又张口说道,“乌衣教究竟有何秘密,值得你们冒此大险?这个秘密,究竟和鞠将军口中的丧丧尽天良有否关联?”
鱼在溪道,“乌衣教的秘密,我知道的姜丞相也知道,姜丞相不知道的我也是半点不知,我只听教主说,只要杀了王后和柳息风,便是阎王来找他也不怕。若要论鞠将军口中的丧尽天良,除了乌衣教,大抵指的便是娇美人了。那时鹰川还是先主执政,就是那时,打中原来了一群道士,献上了娇美人的种子。先王命人种下,开花结果后,按照那群道士教授的方法拿来炮制熏香佐料,然后推出境外售卖。谁能想到,那小小一包熏香,那区区几粒佐料,居然能卖出天价。先王大喜,于是下令全境种植娇美人,也对那帮献种子的道士越发看重,到先主执政末期,甚至决断国事都只凭道士占卜。那时候,大家都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蒙了心,以至于先主去世今上即位时,鹰川境内千狼山之外所有的土地上除了娇美人竟找不到第二种植物,便是连棵野草也见不着,而更叫人恐慌的是,一两年后,就是娇美人都种不出来了。那时候,鹰川家家户户都只靠娇美人来挣钱了,种不出娇美人,便是绝了所有人的活路了。为安抚民心,受先主辅佐今上的鞠将军只能以性命相迫,勒令献上娇美人种子的道士想法恢复土地。或许是贪恋娇美人的富贵,或许是不舍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那群道士又是烧符又是四处洒符水,绞尽脑汁总算是把废了的土地救了过来打,是鞠将军却不许大家再种娇美人,要求各家该种粮食菜蔬瓜果。一则,鹰川粮食不能自行供给但依赖附属外邦终不是长久之计,二则,靠娇美人得来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淋淋的。娇美人之所以能带来财富,是因为娇美人能使人上瘾,这种瘾癖一旦形成便是无休无止的折磨。鹰川之东曾有一部落,就为了这一点点粉末,居然举部来降,不但献出部落所有土地为鹰川种粮供给,甚至原为鹰川举部皆死。娇美人实在太可怕了,鹰川利用娇美人来大赚特赚,利用娇美人来控制人心,在鞠将军看来,这就是丧良心,会遭报应,所以,他下令鹰川全民禁种娇美人,一经发现格杀勿论,奈何娇美人的诱惑实在太大,即便是把脑袋摘下别在裤腰带上也铁了心要拿娇美人来发财。娇美人在鹰川屡禁不绝,今上亲政后,因为废除了鞠将军辅政期间颁布的所有政令,娇美人更是逐渐成为了鹰川财富的唯一来源。不知怎地,今上似乎很爱与鞠将军反着来,废了鞠将军为他选的正妃,杀了鞠将军提拔的臣子,鞠将军禁种娇美人,他偏要鼓励民众种植娇美人,鞠将军打压进献娇美人的那群道士,他偏要倚重他们,委任他们要职,支持他们建立乌衣教,鞠将军反对用娇美人挣钱,他偏要用娇美人大肆敛财,后来,娇美人的生意在殷商遭到了抵制,鞠将军劝他就此收手,他偏要发兵进攻。在朔城军手里吃了败仗后,鞠将军求他不要再战,他偏要拿下雁城,只因教主占卜说商王昏庸,殷商气数将尽,只要攻下雁城,就可以其为缺口,杀入殷商占领中原,中原山河辽阔土地肥沃,到时候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乌衣教通过巫术将马、狮、蝙蝠分解缝合炮制成妖兽,他得意洋洋,可鞠将军还是摇头说商王虽昏庸,然民不可征服,鹰川注定失败,且进攻雁城乃不义之举,日后必遭报应,更是会折损鹰川气数,他不信,不听,果然,鹰川一次次地打进去,又被雁城百姓一次次地打出来,雁城百姓不用砖石,是用他们自己的血肉硬是筑成了一道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城墙,攻不破的,根本攻不破,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棵卑微的弱草,也拥有一腔不怕死的热血,拥有一个坚韧不拔的灵魂,不可战胜,不可征服。”
一滴崇敬的清泪无息坠下,滴落在用于记录口供的竹简上,瞬间滃然了一大片,及至鱼在溪等六人供述完毕,厅上众人犹为那誓死保雁城舍命护国土的英魂们而泪意不止。鱼在溪请求姬发免于侮辱给个痛快,姬发顾念他们六人良知未泯,施恩准许,吩咐士兵将他们押出厅外,赐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