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她》暮沉霜

1、陈池纵身一跃

　　“安朝阳死了。”

　　平淡的语调，未曾摸出多少情绪夹杂在其中。

　　说话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那双眼漆黑如点墨。

　　听这话的是只毛色光亮的黑猫，尾巴搭在脚边偶有晃动。

　　它没有反应，那双同她类似的琥珀色眼盯着陈池。

　　猫想，安朝阳是不可能死的，所以陈池大概真是疯了。

　　安朝阳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死的。

　　他很惜命。

　　人类都惜命，他们和猫不一样。

　　他现在应该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对着电脑下达一个个指令，戴着那副无框眼镜，右手边是一支纯黑色的墨蓝钢笔。

　　陈池该去泡一杯淡茶放到安朝阳的左手边。

　　而它，这时候该跳到安朝阳的膝盖上向他讨一个罐头作早餐。

　　猫弓身打个长长的哈切，舔舔前爪，慢悠悠地走到书房。

　　但是安朝阳不在。

　　那他该是在厨房做早餐了，他做的葱花鸡蛋面并不好吃，猫曾经偷尝过。

　　不但难吃，猫舌头还被烫到了，这是猫对人类食物的滋味做的第一次评判，或许有失偏妥，但也是猫的切身体会。

　　厨房很安静，没有天然气燃烧的讨厌气味也没有可怕的水翻腾的声音。

　　或许是在浴室？

　　猫看过安朝阳洗澡。

　　猫讨厌洗澡，这是最可怕的酷刑，那时候它以为被水淹没的安朝阳快死了，但是他没有，甚至在围着浴巾出来后还用猫擦了擦湿手。

　　它没有找到安朝阳，偌大的房间处处都残存着安朝阳那讨厌的烟草味，却又渐淡直至消失。

　　安朝阳死了。

　　猫终于意识到陈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安朝阳死了，所以它找不到安朝阳了。

　　但是这也不是多值得难过的事。

　　因为猫还有陈池。

　　初春的风从窗户吹进来，陈池抱着膝盖坐在客厅地板上。

　　猫走过去蹭了蹭才发现她在发抖，可怜的陈池是没有毛皮的，这么冷也不知道多穿些衣服。

　　陈池一双乌黑的眼睁得很大，认真地盯着像冰裂的地砖花纹，无论猫怎么摇晃尾巴也无法转移她的视线。

　　猫很喜欢陈池，所以它觉得没有安朝阳也无所谓，至少它还有陈池。

　　但是陈池好像不这么想。

　　她没有安朝阳，

　　就什么都没了。

　　她还记得昨天安朝阳轻轻环住她腰说着温软情话的语气，

　　也记得早上他一脸平静地对她说“我走了”的样子，头都没有回，更别说道别。

　　只有行李箱的轱辘响声越来越远。

　　陈池光脚站在门口，努力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去洗脸刷牙。

　　煮面的时候没有放盐，却还是低着头把那碗面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她一直都是这样不善言辞。

　　挣扎过却只会得到更痛苦的结果。

　　直至如今，遇到什么了好像习惯性地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从小如此。

　　陈池的母亲死在她面前，印象中灵动闪耀比星辰还夺目的眼眸像是街边没人要的死鱼，眨也不眨地盯着陈池，任凭小小的她伏在地上哭成什么样也无动于衷。

　　而那会儿她的父亲正捧着花束献给另一个女人，顺带着把陈池母亲最后一点儿念想也带走了，带到了没有玫瑰花，也没有任何声息的遥远世界。

　　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少女曾想过一跃而下。

　　却在鼓起勇气的那天，在学校天台上遇到了安朝阳。

　　学校有个怪女孩叫陈池。

　　安朝阳略有耳闻，却没有听闻这个女孩如此漂亮。

　　陈池记得那天的阳光正好，和安朝阳的名字一样。

　　而今日的阳光也很好。

　　那些带着发霉气息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般从陈池的眼前掠过。

　　她从地上起身收拾着东西。
　　猫一直看着她，一直到它被陈池装进宠物箱中。

　　再是出门，上车。

　　空气里有许多味道，混杂着陈池身上的气息。

　　猫有些不安地抓着宠物箱子，这次却久久得不到陈池的安抚。

　　“麻烦把它转交给安朝阳。”

　　陈池的气味随着这句话变得越来越远。明明一直最宠猫的一个人，现在无论猫怎么惨叫怎么挠箱子，也没有停下脚步或者回头。

　　就跟安朝阳今早上走的时候一样决绝。

　　猫开始慌了。

　　它听陈池说安朝阳死了的时候也没有慌。

　　可是现在，察觉陈池的味道越来越远的时候，它开始害怕起来。

　　陈池是不是也不要它了？

　　猫是一只流浪猫。

　　对于母亲的记忆远到记不住她的毛色，更可怕的是，它一直听不懂自己的同类在叫嚷些什么，反而可以清楚地听懂人类的话语。、

　　它也是个怪猫。

　　安朝阳花了十块钱从一个餐馆老板手里将猫买下来送给了陈池。

　　“它叫什么名字？”陈池接过猫的时候问了一句。

　　“一只猫需要什么名字，就叫猫吧。”

　　猫胡乱想着，它在很早以前就听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能看到一生的场景。

　　却不知为何现在它会这样清晰地想起自己从前的那些经历。

　　它只是一只猫，

　　猫也会有走马灯吗？

　　随着陈池气息的渐淡，猫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它最后叫了一声，明白陈池听不见了。

　　而且就算她还能听见也不会回头。

　　她把猫还给了安朝阳，因为那是他的猫，当初他花了十块钱买来的。

　　猫伸着爪子挠了挠狭小的宠物箱，塑料有些硬，弄得爪子疼了。

　　它呜咽着喵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乌黑的爪子。

　　来往的人很多。

　　没等多久，它就被交到了另一人的手中。

　　猫在箱子里嗅着熟悉的淡烟草味，尾巴骨都颤了颤。

　　安朝阳！

　　箱子外的人是安朝阳，他没死。

　　他没死，那陈池就不会难过了。

　　它也会在安朝阳下班的时候跟着他一起回家。

　　陈池今天是要让它陪安朝阳上班吧？

　　那它不能闹腾了，只要趴着睡一觉就好了。

　　醒来以后，

　　安朝阳会带着它去找陈池的。

　　猫睡了。

　　他蹲在猫箱前，把手伸进箱中摸了摸这只小小的黑猫。

　　像是每天早上出门前，摸陈池的发一般。

　　伴随夜幕降临的还有雷雨。

　　狂风呼啸着，明明到了该下班的时候了，安朝阳却还是坐在椅子上不动。

　　从缝隙里看着安朝阳，猫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自己的尾巴，轻声叫唤了一下想引起他的注意。

　　他果然注意到了它，把陈池带来的一个罐头打开，将猫放了出来。

　　猫终于逃离了那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陌生且冰冷。

　　只有身边的安朝阳让它觉得熟悉，这让它不由得靠近了他的裤脚。

　　“吃吧。”

　　安朝阳的声音有些低沉。

　　温厚的大手覆上猫的背轻轻抚着，饿了一天的猫大口大口吞食着罐头里的鱼。

　　安朝阳轻笑出声。

　　猫一口一口咽下鱼。

　　吃了晚饭，安朝阳得回家了，他要带着它回去找陈池了。

　　然后它会睡在他们的脚边，陈池会把它抱到怀里。

　　平时它都有些嫌弃，但是今天它决定不拒绝了。

　　陈池似乎不开心，它得安慰她。

　　可是等了很久，安朝阳也没有带猫回家。

　　猫等了太久，等到安朝阳带着猫上车，再开到另一个陌生的屋子时，猫开始紧张了。

　　它叫得很凄惨，想借此提醒安朝阳回错了家。

　　安朝阳把它从箱子里放出来，

　　揉了揉它的脑袋安抚着却没什么作用。

　　猫终于知道陈池为什么说安朝阳死了。

　　安朝阳不会回家了。

　　回不了家的人不就是死了吗？

　　可是猫还活着，它得回家。

　　它想陈池，想到爪子尖都在颤抖。

　　安朝阳去洗澡了。

　　猫盯着卧室的窗户，灵巧地一跃而上。

　　这里是几楼？它不识数，自然不清楚。

　　只是觉得这楼太高了一些，以前跳窗户被陈池骂过许多次。

　　再后来家里就装了纱窗，再也跳不了了。

　　猫跳了下去。

　　今天太晚了，得赶快回家去找陈池，不然她生气了就不会给自己吃罐头了。

　　陈池今天那么难过。

　　安朝阳死了，她会哭的。

　　她都没有安朝阳了，不能没有它了。

　　与水泥地接触的一瞬间，猫好像失去了对世界的所有感觉。

　　没有痛也没有别的感觉，甚至刚才还显得嘈杂的雨声都消失了。

　　猫努力站起来，雨水把它的毛都淋湿了。

　　等会儿陈池会不会嫌弃它？

　　要是又拿那个叫吹风机的东西对付它就太可怕了。

　　雨水淋湿了街道，猫闻不到陈池的气味，也不认识路了。

　　它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奔跑，奔跑。

　　奔跑中记不起自己的尾巴骨断了，也记不起腿骨的刺痛。

　　它想回家。

　　只要回家就好了，回家了就有人会抱着它安慰它。

　　它不想继续当一只流浪猫。

　　雨太大了，猫的爪子被淹没在积水中。

　　这让它有些迷茫。

　　夜色里，灯光下，猫的四个爪子渗着血，再消融在雨水中。

　　终于闻到了陈池的味道！

　　猫的耳朵抖了抖，四条腿飞奔着向前。

　　陈池的味道……

　　它的陈池！

　　猫的陈池安静浸在雨水，乌黑的发贴在脸上。

　　干干净净的陈池。

　　猫走过去舔了舔她的脸。

　　温热的舌头碰到冰冷的脸时觉得刺痛起来。

　　它却恍然不觉，一直舔着她。

　　它的陈池……

　　她身下绽开的血花一点点被雨水冲淡。

　　却又不断地涌出更深的红色。

　　“喵呜……”

　　猫努力叫了一声，陈池却再也没有和平日那样摸它的头了。

　　它的陈池……

　　它的陈池，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