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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画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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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这内心深处的隐秘,他从未对人提及,甚至自己也很少面对。
小山看他脸色忽明忽暗,停下来问:“段容,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他扬起脸,半面清俊脸孔陷在阴影中,几许阴暗和美丽,他飞快地微笑了下。
小山点点头:“当初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要谢谢你。”
“这么说,女郎不恨我。”他笑道。
“恨自然有些。不过你算不上一个坏人。”
他笑意更深:“女郎不觉得,我是个人渣么。就像方才你看到的那样。”
要知道,如果他一开始不捡起那朵珠花,不把它亲手戴在田氏姑子的头上,不给那田氏姑子一丝念想的机会,田氏姑子也不会这样痴狂迷恋他。
有果必有因。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你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我没法因为我自己的看法,就完全否定你这个人,虽然直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同意你的做法。”
段容笑:“女郎,你可把在下绕进去了。”
“你还是很有才的,帮过我阿兄,也帮过我。我没资格评价你什么不好的,虽然你并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段容笑出声,扇子张开道:“听你这么说,我简直要真心喜欢你了。”
小山皱了皱眉,正色道:“总之谢谢你过去的恩情,以后我们也不相干,告辞。”
段容一双桃花眼眸深深凝视她离去的背影,慢慢歪过头,他思考的样子,就像水墨丹青画卷那样轻盈美丽。
看着看着,他自己笑了起来——他说假话的时候女人们全都信了,为什么在他好好说真心话的时候,反而女人们却不爱相信了呢?
灯火阑珊处,他衣带轻扬,走了开去。
……
小山照旧每日在民曹办差,原本每天有很多机会见到冷王孙,但是父亲霍侯发过话,不许小山求情,小山便也没有刻意去找冷王孙,只通过毛管家用银子疏通打听案子进展。倒是冷王孙身边那个庄瑶,对小山严防死守没有好脸色,好像怕她随时干出什么连累冷王孙的事情来。
这日午后,大家在公厨用过饭,小山依旧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碗咸菜汤面就先回到办事大殿。冷王孙派人来叫她。
小山站在他案前,看他头也不抬地批阅各种公文,冷王孙不叫她,她也不先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看她,忽然道:“你不问问本侯你家的案子。”
小山咬牙切齿地说:“侯爷素有清名,下官相信您会公正办理,还给我家清白;不会干那种公报私仇徇私枉法的事情。”
他闻言鼻尖发出一声轻嗤,垂眸继续写字:“你这是相信本侯呢,还是威胁本侯。”
“都有点儿吧。”小山哭丧着脸,这会儿她已有些急怒攻心了,按照毛管事打探的消息,阿母情况不好,在牢里常常哭,饭菜又不合胃口,这么下去要病了。
她还敢这么讲话,庄瑶站在一边,忿然瞪着霍小山。
冷王孙没介意,突然问道:“你有私人印鉴没有。”
“什么。”“私人印鉴。”
这种东西,一般只有男人才会去刻,文人雅士著书立说或者交换字画,当官的公案来往,都会用到,女人刻私章的一般不多,除非通晓文墨的女子会在诗文创作的时候弄一个。
小山因为母亲的事情脑子都乱了,安静想了想,记起以前拜师的时候,师父给刻过一个闲章,道:“有的。”“明天来尚书台的时候带来。”
小山不解。
“你这些天画的图也够了,本侯整理了下,《三河策》很快能够修缮刊印。”
小山吃了一惊,他要刊印《三河策》?
“是的,有何不可。”
她立即表示反对:“这是我师父半生心血,从来秘不示人,侯爷就这么公之于众,经过他老人家同意了吗。”
“他不是仙逝了么,你是他传人,你同意即可。”
“我不同意!”
冷王孙停笔抬头,放慢了语速:“为什么。”
还敢问她为什么。小山气得话都快说不利索了:“如果你辛辛苦苦写了一本东西,就这么随便地拿出去给所有人阅览,你会甘心吗?”
“为什么不。”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山怒道:“卑职斗胆,试问侯爷您若有一美妾,是会藏之闺阁珍而重之,还是会推到人前,供大家品头评足?”
庄瑶气得忍不住插嘴:“霍小山你大胆,敢这么消遣我师父。”小山针锋相对:“是他消遣我师父在先。”
冷王孙摆摆手,示意庄瑶停下来。
他起身,撑着桌案,越过桌案俯下修长身躯,靠近了霍小山的脸,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本侯会不吝于向众人炫耀她的美。”
霍小山气结无比。
他抽身离开,收拾着桌上的案卷:“只有交流才会长进,还是你觉得公之于众会被人挑出谬误,不敢接受公众的挑战。”
小山哑了。
他继续道:“刊印是为了让一些民间的能人看到这本书,治河没有回头路,如果能有一些经验之士来帮忙补充和校正,那样可以省去很多工夫。”
小山又气,又愣,为什么他如此可恶,但听起来又头头是道?
她竟然争不过他。
他停下来,盯着她的表情观察一会儿,道:“那我当你同意了。明天送书衙开始抄板。你有兴趣,可以过来看看。”
小山咬牙……她才没!
……
在民曹办差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的堵心,霍小山过完了劳心劳力的一天,怏怏不乐回到家,忽然看见一乘熟悉轿子停在大门口。
她醒悟过来,跑进大院,就听见母亲哭声,白氏正伏在霍侯怀里哭得凶——原来三公曹案子审结,白氏被放回来了。
小山欢喜得像做梦,一路飞奔进屋。
丫鬟青檀和崔妪忙着在屋门前用菖蒲叶子沾水撒在地面驱邪避晦,崔妪道:“夫人这回大难幸免,必有后福呀。”
小山在旁边听母亲白氏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这才知道,原来冷王孙抓了沈眉和霍思柔,沈眉没架得住审讯,在狱中把实情给招了,这下沈研都给栽了进去。
案子当场审结,签押上报,快马送往怀王处,怀王拍板,接下来一切放人抓人顺理成章。
小山想原来今天一早就审结了,可白天在民曹的时候冷王孙一个字儿也没提呀?他既没有张嘴要小山一句感谢,也没把这惊喜爆炸的消息拿出来震撼她,还一本正经和她谈公务上的事情……这还真符合他冷王孙的作风,一码归一码。
霍侯问起沈政的死因,白氏道那沈眉原先想要下毒害沈老国公顺手嫁祸,结果不幸让沈政喝了。霍侯诧异这小姑子心狠手辣之余,又表示怀疑:“此事就跟沈研没有半点关系?”
白氏哭着说不知。小山道:“沈研是四公子的人,这党派角力之间水很深得很,咱们不好乱说。”
霍侯点头道:“也对,人倒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你阿母放出来了,但遇上沈家也是个冤孽,罢了不提。”
白氏直哭道:“可不是冤孽么,你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过得生不如死。”
霍侯心疼地道:“狱卒为难你了么,他们对你用刑了?”
白氏抽抽噎噎道:“是牢房的饭菜简直就是给猪吃的,妾身想吃一碗银丝鸡汤面,他们竟说没有……这些天我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呀嘤嘤嘤。”
唉,霍侯又是搂在怀里一阵安慰,白氏仰起头道:“夫主你给我做鸡汤面。”白氏虽是主母,可是被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做,倒是霍侯行伍出身会煮些东西,他正要给妻子洗手做羹汤下点鸡汤面,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吩咐毛管家:“这回真得多亏了办案的冷王孙了,没他这点人情,哪里能放出来这么快。大顺快一份厚礼,一会儿本侯要亲自上门致谢。”毛管家连声称是。
白氏一听,却生气了:“不准去,若不是这冷面阎王,妾身哪里用得着受这么多天罪。”说着又扑到丈夫怀里,又哭又闹撒娇埋怨。
霍侯走不开,便趁着白氏哭累了睡着了,叫小山去送礼。
反正小山是冷王孙的下属,本来也算认识,孝敬上峰,没什么不应该的。
小山不肯去,她是觉着,这么大包小包土了吧唧地上门,很丢人。而且尤其是在冷王孙面前,他心思难测,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万一摆起架子来,拿一些揶揄话刻薄她,她不要面子的呀。
“我不去……”小山作最后小小的挣扎,“冷王孙他不是那种贪图财物的人。”
霍侯脸一板:“人家收不收是人家的风骨,咱们送不送是咱们的心意,别让人说霍家忘恩负义没礼数,要不是你阿兄在王爷面前当差抽不开身,轮得到要你去送,快去。”
“哦。”
父母之命不可违,隔了两天,是个休沐日,小山换身衣服清点了下礼品就出发了。
没料到小山坐牛车来的路上,却刚好被坐轿子赶往博阳侯府的庄瑶遇上。庄瑶坐在轿子里,帘子一遮,她看得见霍小山,霍小山却看不见她,庄瑶心中原本就对她不满,见她携带礼物出入侯府,更加不高兴了。轿子走得比拉礼品的牛车快,庄瑶先赶到侯府,在跨院里头找到跟钱夫子谈事的冷王孙,添油加醋报告道:
“师父,那霍氏姑子来了,还兴师动众带了一车礼物,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冷王孙果然蹙起眉毛,他来到前院,小山刚到,正在装卸礼物,还真送来了。
小山向他表示谢意,他应道:“替朝廷办差罢了,自不是帮你。”
小山挠挠头:“无论如何多亏您审案有方,才能洗刷冤屈,我父母叫我一定要送这份礼物感谢您。”说罢,还诚惶诚恐偷瞄他一眼。
“和本官没关系,”他神色极淡,漫不经心道,“你要谢就去谢段容罢。”
段容?突然听到这名字,小山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审案的法子,是他出的。”
原来,那日傍晚在街上和小山邂逅之后,段容便去博阳侯府拜会了冷王孙。
别的也没多说,就是给他画了一策——
他教冷王孙将霍思柔和沈眉分开审讯,对二女各定下一条同样规矩:如果你们都互相不肯揭发对方,则每人判处流放;若当中有一人肯揭发事情真相,而另一人隐瞒,则揭发之人算戴罪立功可以免死,而另一沉默者承担所有罪名必须处死;若相互揭发,而证据确凿,则依法量刑定罪。
人心隔肚皮,霍思柔和沈眉本来就不对付,此刻分开审讯,更加无法互相信任,全部翻供互相揭发,定下的攻守同盟也就此被击破,真相水落石出。
段容出了这个计策,对冷王孙的好处是,白氏是命妇,沈眉是国公嫡孙女,他可以不用对这两人刑罚,轻松将案子查清,还收获一个好名声。
那段容又是为了什么呢?冷王孙自然知道他不会无端示好,便问他。
段容眨眼笑道:“我自然非为了子上你。”
原来如此,冷王孙淡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