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词话》河西碧梧桐

1、西凉无语

　　翠微湖的早晨通常烟雾缭绕，白色雾气中弥漫出森森妖媚。
　　我一扭身子，蜿蜒漫入湖水，成功地看到水中一群肥硕的观赏鲤鱼作鸟兽散。
　　是的，它们是兽，我也是兽，没有长脚的兽。
　　我的皮肤通体翠绿，盘踞在竹枝上犹如柔韧的碧玉。我喜欢竹子，它们给我天生的安全感，它们的肤色跟我一样青翠，我一度曾把它们当成远房的表兄妹。
　　我的眼睛像璀璨黄玉，眼神犀利。我的舌头灵活伸缩，玲珑如通透红玉。曾经有个樵夫远远指着我对同伴说：“看到那条竹叶青了么，它全身都是宝。”
　　嘿嘿，居然有人说我全身都是宝。一定是他也觉得我的身子像碧玉，眼睛如黄玉的缘故。如果我再吐吐蛇信子，他指不定会说，此蛇身怀三宝，刚才漏说一处。
　　这个年代，只要是玉都多少值些钱，特别是像我这种轻易得不到的玉。我臭美的想。
　　我在水里四处搜索食物，鱼，或是虾，来者不拒。我最讨厌吃的是观赏鲤鱼。其实它们膘肥体壮，很能饱腹。可惜由于缺少运动，它们的口感极差。
　　我勤于体力运动，宁可翻遍翠微湖上下，吃到一根瘦骨嶙峋的虾米，也不愿吃这些自动送到嘴边的肥胖鲤鱼。
　　总的说来，我是一条很有原则，很有思想并且貌美如花的年轻的竹叶青。我的同伴也这么说我，她们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七子山的另一头穿梭过来看我。七子山的那头是比翠微湖更广阔的石湖，我侥幸去过几次，在石湖里畅游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
　　倘若遇上十五月圆，浮在石湖中央仰望满月，感受碧波荡漾的温柔那自然是浪漫无比。而我最大的乐趣是用尾巴将月亮的倒影击碎，再看着它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同伴们说我幼稚，她们觉得与其在水里与月影嬉戏，不如观看乌龟们为争抢食物打斗。
　　她们才是真正的幼稚，不参与其中怎会体验到破坏美好事物的乐趣。更何况这件美好事物还是古代人类认为不可亵渎的月亮的第二个模样。
　　所以说，遇到固执的家伙时千万不要试图去说服他们，就像地球不会因为你不喜欢就停止自转公转一样。地球也是个极其固执的家伙。
　　石湖再好再美我也不愿长住。它起风时波涛太汹涌，它太大让我找不到归属感……因为没有感情，我几乎能把它所有的优点说成缺点。我只喜欢翠微湖，平如镜面，优雅如深闺小姐，一个时辰不到我便能将它上下游遍。
　　就像现在，我已经捕获了十只小虾和一条鲫鱼，而且吓唬了一只初次涉水的小鸭。当我冰凉的身子滑过它粉黄色的可爱小脚丫，它嘎地一声从水面蹦起，又重重落在水面，飞快地游向了它的母亲。
　　母鸭用抱怨的眼神责怪它的大惊小怪，脖子一挑潜入湖底，再出现时嘴里多出一条不足一寸的小鲫鱼。它的嘴巴可真厉害。我怯怯地游走了。虽然母鸭不是杀鸡给猴看，不过我料想如果哪天它知道我欺负它们家小鸭，想必也会用那张利嘴给我好看。
　　酒足饭饱，我恹恹的爬上岸，寻了一处凉快的地方准备小憩。竹笋们已经抽长，再过几阵春雨，它们就该有我的身长那么高了。听说竹笋烧汤特别的美味，可惜我没尝过。
　　我觉得最美味的莫过于从乌龟嘴边抢到的小鱼肚，有一次偶尔吃到，特别难忘。那只乌龟从此看到我就躲，以至于偌大的翠微湖我再没与它相遇，真的很纳闷它非凡的记忆力。
　　我盘旋上一根人类拳头粗细的竹子，一只白头翁正旁若无人的啄着枝头的花蕊。我停了一会儿，考虑自己的胃能不能再容下这只呆头呆脑的笨鸟。过了半晌，我终于决定放弃。竹子开花，濒临枯萎不远了，我可不想在枯萎的旁边再制造一起死亡事故。
　　这么一想，我调转方向，往七子山高处游去。四野飞快掠过竹子的枝枝叶叶，我驾轻路熟直往前行，飞翔的感觉真好，差点令我错觉自己是不是生了对翅膀。
　　七子山不高，但是绵延数里。山上立着不少墓碑，这些墓碑也顺着山势四处肃立。在一棵参天槐树下隐藏着一座小小的墓碑。除了这座墓，这里大大小小的墓都被无良的盗墓贼光顾过。可能是太不显眼，又或者是有这棵大槐树的庇护，人们从未想过去动它。
　　我冬天便住在它的腹腔内，它比任何一处洞穴都温暖安静。它体内的发光物比我本身刺眼和迷人，那都是珠宝。如果我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就算拼尽了一身性命也会想方设法得到它们，然后再用一生来挥霍，同时提防他人替我挥霍。
　　墓内沉睡着一位绝代美人。以自发练就出的眼光，我可以断定她是个美人，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种。
　　柳眉朱唇，皮肤白皙，是那种一睁眼便能让你看到江南水乡迷蒙的雾气，一开口便能使你嗅到水岸汀兰的飘渺淡香，清贵出尘的江南女子。
　　她身上穿着上好的绫罗，嘴里含着一颗夏蝉模样剔透如雪的玉石。玉石雕刻得栩栩如生，有一次从冬眠中醒来，我甚至想去吞了它。谁都知道，夏蝉是十分聒噪的东西，不过它们的鲜美也跟其聒噪程度成正比，于是嚷得最厉害的通常成为我们的腹中餐。在这点上，我与那些奉行中庸之道的人类相当有共识，为了出风头丢掉性命可不是啥明智之举。
　　美人的名字叫西凉吧，她的墓碑上就只有这二字。但凡美人都有惊世骇俗的过往，西凉或许也经历过，谁让红颜祸水天生为这种人量身定做呢。
　　哎，西凉，你到底沉睡了多久，你永远都不会腐烂吗？我盘在西凉棺木的上方，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用只有自己才听懂的话问。
　　她以无声的微笑来回答我，她的微笑是亘古不变的。我默默看了她许久，突然想，如果我也叫西凉，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呢。
　　事实证明，改名为西凉的我没能够改变世界。我仍然每日遨游在翠微湖，高兴时看鲤鱼为讨游人欢喜不断搔首弄姿，伤心时蜷在湖底任各种生物在我头顶撒泼。
　　今年春天的气息比以往都要浓重。七子山上到处是一对对相约踏春的青年男女。墓碑丛丛中，姑娘们飘逸飞扬的裙带让我好生羡慕，书生们潇洒爽朗的笑声令我闻之心醉。
　　我看着这些痴男怨女，恶毒地想，有几个遵媒妁之言的男女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约会，多半是难成好事的。
　　我想起了墓中的西凉，西凉啊，你着裙的模样比她们中的谁都美，可是你都不会醒。而我，这个自封的西凉，连穿裙的资本都没有。
　　同伴们对我笑，西凉，你莫不是想成人了？我偏头故作不屑。她们笑得更厉害了，西凉，我们自小听到的故事还少吗，你千万别存那样的心思。
　　她们甩甩头，烟视媚行地走了。我叹口气，慢慢跟上去。在思想上无论我是多么伟大的巨人，面对现实时永远是一个无能的侏儒。
　　然而她们的话深深被我记住，一整晚，我都钻在西凉的墓穴里幻想，自己穿上青碧色罗裙的模样，一定滑稽之极。
　　西凉躺在棺底，平静地睡着，无视我的举动，她不能语。我闷闷地笑了，用那种人听不到的尖细的笑声。在他人眼中，我不过也是只不能言语的西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