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第五漾

8、往事（下）

　　看到裴皓文茫然的点点头，像游魂一样的走出去的时候，刘净初再度叹气，只是希望，自己今天的一番苦心，能够让他们真的可以不受到伤害。

　　可惜，当命运之轮一旦转开的时候，就不是单纯的个人愿望，可以阻挡的。

　　裴皓文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其实他内心从来没有真正的抗拒过这段感情的发生，或者，甚至是隐隐期待的。

　　司仪竞赛之后，他还是一样的过着舒服的实习音乐老师日子，只是，有时候，他在上某一班的时候，会有意无意的注视一个冷漠寂寞的身影，看她百无聊赖的看着窗户外面，或者在认真的看书写字，又或者对着题目苦苦思考的样子……

　　很可爱样子。

　　裴皓文承认自己是对她动了心，毫无缘故的。

　　但是他必须克制自己，刘净初医生说得对，自己是实习完就要走的，何苦惹她？而且她是高三生，说不定，自己留给她的，除了情伤，还可能让她成绩退步，后果不见得自己能够负担得起的。

　　所以心里痛苦，他也得装着淡淡然，是骗别人，也骗自己。

　　但是，越是压抑，他就发现，原来，那种思念就像压缩的弹簧，自己越克制，就越强烈，什么时候，这个弹簧会反弹？什么时候，自己会克制不住？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在平静无波的上课下课中过去了，裴皓文虽然内心煎熬，但在想，总可以熬过去吧？

　　可惜，当一天校长把一个名单叫给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没有熬过这关，这劫。
　　校长说，自己现在的工作比较轻闲，省里面有个钢琴竞赛自己可以帮忙培训那个的参赛学生，而学校推荐去参加比赛的学生，当然，就是AC。

　　连裴皓文自己都觉得诡异，他居然想都没有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他一直安慰自己，不过是每天下午下课之后培训一个小时的钢琴课，自己并不需要对她作些什么，或许，只需要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待她好一点，让那个明明看上去冷漠但是实际上寂寞的孩子觉得有点关怀，有点爱护，这样，是不是就是对彼此最好的方式呢？

　　虽然不肯定，但是他真的尽力了，他不知道AC真的感受了多少，但是心里却毫无来由的知道，她是高兴这种被对待的方式，即使脸上没有丝毫表达出来。

　　“弹得不错嘛！以前学过钢琴？”

　　“嗯，小时候妈妈教过我几年。”

　　“哦，学校里说你在钢琴比赛拿过奖项？”

　　“小学的时候在少年宫的比赛拿过一等奖。”

　　“怪不得学校推荐你来参加这个比赛，但是高三了，不会耽误学习吗？”

　　“不会，只是每天练习一个小时，不碍事。”

　　“喜欢《致爱丽思》，不喜欢《命运交响乐》？为什么？”

　　“因为人类从来都不可以跟命运搏斗，无论怎么样都会输，然后只得无条件的服从……”

　　“……”

　　“……”

　　“或者，你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对待命运，可以先俯下姿态，让它麻痹，储备力量，然后出其不意去突击它…...又或者心理上先轻视它，然后行动上重视它……”

　　“可以这样吗？”

　　“可以的！”

　　………………

　　每天下课，当学校的操场上撒满了学生欢乐的打球声，叫喊声，而寂静的音乐教室里，夕阳从窗户里面射进来一道道淡金色光华，模糊的笼罩在坐在钢琴前的两个人身上。一个在反复的弹着乐曲，一个在旁边，轻轻的和拍，偶尔的空隙，会有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AC一直都是很平静，连表情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裴皓文从她越来越熟练的技巧，偶尔会在夕阳下仿佛是微笑的表情，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存在的。

　　不谈政治，那样会敏感，不谈感情，那样会伤感，所以，裴皓文只是努力尽力的教导她正确的人生观，给她支持和关怀。

　　直到了比赛前一天。

　　那时裴皓文一整晚都在思考：AC就明天就结束培训，而且自己也快完成了这边的实习，要离开这个学校了，但是……真的就让他们这样结束吗？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考虑了种种前因后果，然后，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然后心里便如放下一块大石，心情不由放松下来，又因为下午又没有课，所以他便模模糊糊的整整的睡了一个下午。

　　当他猛的醒过来，楼下已经传来了学生的嬉闹声，看看表，已经过来给AC培训的时间二十多分钟了。他暗暗的说了声糟糕，赶紧穿上衣服，就往音乐教室赶！

　　当他站在音乐教室的门口的时候，看到AC早已经坐在钢琴旁，静静的弹奏的音乐。

　　裴皓文看看门外，外面不远就是操场，学生们在那里流着热汗，激动的尖叫，欢呼，奔跑着，快乐着；但是门里面，却是寂静的，寂寞的，冰冷的，阴暗的，即使夕阳在AC身上拖着长长的背影，却让人感觉到她更加的寂寞—热闹从来都是别人的，而AC，却生活在孤独中。
　　他在心中这样叹息着。

　　AC觉察到他的到来，停住了手中的弹奏，侧过脸来，轻微的声音仿佛怕打碎那一室的宁静：

　　“老师？”

　　裴皓文凝视着AC的脸，但是却看不清楚，她仿佛是把自己都躲在了浓重的阴影里面；他随手关上门，走了进去，语气流露出不经意的温柔：“没有听你弹过这曲——《被遗忘的天使》？”

　　“嗯—”AC轻柔中带着某种奇异的慵懒语气，含糊的回答了一个音节，然后沉默了一下，又轻轻的说：“我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裴皓文刚想张嘴解释，AC却又接着说：“我甚至以为，你不会答应给我培训钢琴的。”

　　AC说话声音很轻，在宁静的音乐教室里面流淌着，就像一根羽毛飘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明明是动态的，却让人感到异样的静态感。

　　“刘医生说得对，如果你对我一分的好，我便会当作十分。你明明应该像以前那样躲开我，却不会跨越雷区半步的，那么，为什么，老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接近我吗？”

　　裴皓文心中漏跳了一拍，那天晚上，她全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吗？

　　AC的脸躲在静静的黑暗阴影中，绽放出一个微笑：“你们之中，有些是害怕我家那个女人的势力，害怕对我好就遭到报复；有些人，却是害怕，对我好，我就会纠缠不休，大大的道理说害怕不再对我好就如同让我上了天堂之后在让我掉到地狱，让我更加的痛苦；但是，你们却忘记了，我可不是从一开始就活在地狱的，我小时候也曾幸福过，既然我现在可以生活得好好的，你们又在忌惮些什么呢？”

　　她站起来，走到裴皓文跟前，仰视着他，语气更加轻柔：“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优秀，怎么进取；无论为学校争取多少奖项，也是要给人忽视的，轻视的，无视的，对吗？”

　　“老师，对吗？”AC的脸明明是微笑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带着一丝不容易觉察的痛苦。

　　裴皓文看着她的脸，他们是靠得那么近，他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暖暖气息，细细的拂过自己的耳边；那略带苍白的嘴唇，虽然还是紧紧的闭着，但是却像在无言的述说着命运的不公。

　　他知道自己给蛊惑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些哀伤，那些痛苦，那无言的求救，他俯下头，轻轻的吻住她那冰冷的嘴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离开她的嘴唇时，见到得却是AC澄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一般接吻时，大家都是闭着眼睛的。”

　　AC眨眨眼，似乎有点弄不明白自己的状况，好一会才说：“因为这是我的初吻，所以想好好记住。”

　　“哦，是这样吗？真巧，这也是我的初吻呢。”裴皓文故作轻松的样子。

　　“切！”AC表达了自己的鄙视，明显的不相信。

　　裴皓文笑笑，忽然说道：“AC，你真勇敢，让人从心里折服。”

　　AC却沉默了，让刚才好容易才营造出来的愉快气氛又荡然无存，她只是静静的，一脸认真的反问：“所以活该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裴皓文却温柔的抱住她：“不会了，AC，以后无论你要面对多么不公平的对待，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AC看着他：“以后？老师，你就要完成你的实习了，很快就要离开这家学校了。”

　　裴皓文摸摸她的头发：“傻瓜，难道我完成实习，我们就不可以再见面了么？现在最主要的，三个月后你就要高考，你可以答应我，在这段时间能够保持成绩，考上重点学院吗？”

　　看AC眼神坚定的点头，他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你要知道，你一旦成为大学生的话，我们在一起就没有障碍了。我答应你：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你，无论你的喜悦，你的悲伤，我都会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分享。”

　　AC听了之后，眼睛闪亮起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上勾。

　　裴皓文看她那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是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呢，昨晚好容易才想出这个办法，打算等你参加完比赛才等机会跟你表白—现在好了，你比我还勇敢，抢在我前头，刚才你说那样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向我表白么？真是让我大男人的心受伤呢！”

　　AC听他那么说，倒是害羞起来了，低低的解释：“我以为过了比赛，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所以……”

　　裴皓文一直看到AC的样子都是淡淡的，难得见到她害羞的小女儿姿态，加上二人刚刚陷入爱恋之中，心情大是欢喜，只是捉弄的明知故问：“所以？所以怎么样？”

　　AC抬头，嘴角含笑：“所以怎么样？所以—刚才老师说错话了，我明明是给你强吻的，那里是接吻？”

　　裴皓文本来是想看AC害羞的模样，才追问的，但是见AC打算回答，就愣愣的听着；谁知道AC话头一转，就转到自己身上。他张张嘴，刚刚想回答，就给AC一把抱住，猛的拉下他的头来，跟着一个甜美冰凉的嘴唇吻住自己，仿佛间似乎听到AC说：“……这样才是接吻……”

　　他顿时感觉到大脑变成一团浆糊，最后的感觉是：厚，这接吻真TMD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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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AC会想，如果他们的故事是童话，应该到这里，就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结尾了；如果是校园爱情小说，最多也就出现一两个女反角男反角，也可以得到美好的结局了。
　　可惜，他们的故事不属于美好的故事范畴，她想不到会结束得这么快，甚至在她连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就要面对这段爱情的结局了。

　　那次的钢琴比赛AC的成绩非常好，拿了一等奖；她家又在她参加比赛的城市，所以当晚她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她就兴冲冲的捧着奖杯回来。学校固然很高兴，校长还例外的奖励了一笔奖金。

　　但是从她回到学校到颁奖典礼，她发现裴老师都没有出现过的时候，心猛的一沉，少女的心是敏感的，她已经隐隐的觉察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了。

　　好容易熬到下课，AC抱住书慢慢的从裴皓文的宿舍门前的小道回学生宿舍，她走着走着，像有默契的，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二楼的阳台。

　　果然，裴皓文就靠在阳台栏杆上，脸上表情十分复杂，眼神深沉的看着AC。

　　然后他向她招招手。AC站了一会，才点点头。然后上楼，进了他的宿舍，看到裴皓文坐在自己的书桌前，AC忽然不作声的笑，把手中的奖杯往前一送。

　　裴皓文拿过奖杯，仔细的看看，然后说：“拿了一等奖，成绩不错。”语气却十分的淡，殊无半分喜悦和夸奖的意思。

　　AC的满腔热情总算是一滴都不剩下了，她转头看看，见房间里面没有坐位了，就往裴皓文的床上一坐，双手撑着床，双腿不住晃动，语气轻松：“本来想你好好夸我的，看来是不可能的—”

　　她说到这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裴皓文：“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老师，你究竟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裴皓文盯着AC，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面前的人一般，良久才慢慢的说：“你是G市陈家的大小姐？”

　　AC停止脚上的晃动，只是侧过脸去看阳台的一丛花：“原来你知道了—是啊，说不定娶了我可以少奋斗十年……慢着！”她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艰难的转过头看着裴皓文，一字一顿的问：“你是裴家的人？”

　　裴皓文点点头，话语透着让AC的心都冰起来的冷漠：“我是裴家的三少……。”

　　“哦，原来我们是现代版的罗米欧和朱丽叶啊！”AC苦涩的笑，裴家和陈家是历代世仇，原因虽不可考，但是他们在商场上和政坛上都是敌人，这个倒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

　　“现在我家跟你家在争那个□□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两家更是势成水火……我们……”

　　“只能分手，是吗？”AC笑笑，说出他不敢说的话：“甚至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裴皓文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或者我们可以私奔？”AC试探的，却勇敢提出另外一种方案。

　　裴皓文忽然笑了：“私奔？那之后我们可以做什么？你高中没有毕业，我是个音乐系毕业的大学生，当我们一旦给断绝经济来源，如何生活？特别是你我这种世家子弟，凡事吃好用好，能够为了所谓的爱情吃苦？而且，你认为两家人会放过我们吗？”

　　AC看他冷酷的说出了事实，一瞬间只觉得心里闷的厉害，面前是曾经那么亲密的人，此刻却陌生得让人吃惊。心跳得厉害，似乎无论怎么努力呼吸，仍旧没有空气流入到肺腑，好一会她才慢慢的说：“既然这样，我总算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了—对不起……”

　　她站了起来，向裴皓文鞠了一个躬，低低的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老师了。”说完，拍拍裙子，走向门口。

　　裴皓文看着AC苍白的脸，明明是痛苦却流露出一种“我已经习惯了，我不在乎”的样子，心中不忍，张嘴说道：“慢着！”

　　AC站停，带着惊喜的转过身来。

　　裴皓文给AC忽然明亮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得猛一颤，心中十分后悔，眼睛一转，看到桌上的奖杯，他立即说：“把奖杯带走，我不需要留它做纪念。”

　　AC的眼睛迅速的黯淡下去，走回去拿过奖杯，摸着杯口，她轻声说：“老师，你不觉得我们的爱情太可怜了吗？”

　　裴皓文抬头看她，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问出那句“为什么这么说？”

　　AC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这段爱情，只有短短的两天，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我们都刻意的否认它。那么，很多年后，我们都在彼此的脑海中形象渐渐的模糊，记忆也因此淡化，会不会问自己，当年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吗？我们真的有爱过彼此吗？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们……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发生的一切，就连我们，也把它给否认了。”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裴皓文，眼中储满了泪水：“如果就因为这样，因为这样就把它的存在给否认了，这段爱情，是不是太可怜了？”

　　裴皓文看着AC，只是说：“对不起——”

　　AC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滑下脸庞，然后就推门奔了出去。

　　裴皓文看着AC伤心欲绝的跑出去，颓然坐会椅子上，他拉开书桌，里面有一封信，信上是裴家当家，也是他的父亲的字迹。

　　他知道信里面是什么，一叠他和AC的照片，拥抱的，亲吻的，甚至是……有几张相当的不堪入目，他想到这里，闭闭眼睛，喃喃的说：“AC，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现在，只能用这个方法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