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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冯建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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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初夏,平地一声闷雷,惊扰了沉溺于题海的莘莘学子。
这是高考的最后一门考试,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
冯建宇将作文题目的最后一个单词读完,没等细想便下了笔。他很着急,因为他还有两道阅读理解没来得及做。突如其来的雷声更是一道催命符,迫使他手中的笔在纸页上飞速游走。他的额角脖颈全是汗,天气闷热,为了不影响广播播放听力,考场连风扇也没放一个。
教室里很静,除了奋笔疾书的声音,呼吸都几不可闻。每个人都在酝酿着厚积薄发,企图将十载寒窗化作一张满意答卷,然后用这张答卷摆渡到理想学府的岸头。
冯建宇意亦如此。他在以往的学习生涯里焚膏继晷,目不窥园,将舞象之年的精气神悉数浇灌在课业上,为的就是那通往985、211的一张船票。
今天一战关乎前途与命运,他的神经绷得死紧,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抑制地剧烈跳动,仿佛一低头它便能蹦将出来。窗外已经下起了雨,迅疾且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溅起朵朵一瞬而逝的水花。气温似乎降了些,空气不再厚重粘腻,偶尔还有湿凉的风挟着雨水从窗缝里挤进来。可是冯建宇的汗却越出越多,前胸后背都湿了大片。
那个端端正正摆放在桌面,花四块钱买来的方形塑料电子表,不断跳跃变化着屏幕上的时间数字,清清楚楚地演示着什么叫时光飞逝。
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了,他却还没来得及做那两篇阅读理解。这两篇阅读理解占了二十分的分值,在堪称一分压倒一批人的高考大军里,白白丢掉二十分,无异于在厮杀过程中自己抱了引燃的手榴弹没撒手。他焦头烂额,同时感觉膀胱不固,汹涌的尿意直直涌向那个不可言喻的地方。
要尿了,憋不住了。
他又急又恼,胸腔里猛然着起一股无名火,急急喘了两口气,他突然将中性笔一摔,疯了一样“啊啊”地吼叫起来。
“大宇,大宇,醒醒。”天光乍亮,0116宿舍内一派洗漱之声。舍长何虢松正撩起秋衣对镜剃腋毛,听到自己上铺的兄弟冯建宇,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嗬嗬”乱叫,怕他梦魇,忙放下剃须刀,掀开他蒙头的被子,摇了摇他,“兄弟,外科考试要迟到了。”
冯建宇猛然睁开了眼睛,心脏擂鼓一般砰砰砰地撞着胸口,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又梦到了高考那一天,紧张到浑身发抖尿了裤子的那一天。仿佛是一个魔咒,每到考试前他都会梦到那一天,在梦境重现当年的情景。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深呼吸平复心绪。
“做噩梦了?”何虢松刮完腋毛刮胡茬,“你这人也忒奇怪,一到考试就做噩梦。”
今天是外科操作考试,医学院院长亲自监考,考试分数不计入期末总分,但会列为接下来分配实习医院的参考。昨晚冯建宇一个人在实验室练习到很晚,回到宿舍又熬夜复习了半宿书本内容,休息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
“要我说啊,压力别太大,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的。”何虢松今天似乎跟自己的体毛干上了,胡茬消灭完,撸起秋裤腿又开始刮腿毛,“五十九分犯罪,六十分万岁,又不是中考高考,一考定生死,差不多得了。”
“人宇哥能跟你这混吃等死的玩意儿一样?”老三韦子昀洗完脸从卫生间出来,搭茬道,“人那思想境界跟你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哥是有理想的人,将来要做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的。你以为宇哥每天悬梁刺股,映月读书是为了那看起来光鲜的几个分数啊,那是他为了将来打下扎实的理论基础……哎哟卧槽,你他妈拔这么干净是要下锅儿啊。”
“滚,哥今天有约。”
冯建宇懒得理会他俩瞎逗贫,换好衣服,囫囵地洗涮一把,胳膊下夹着考试用的文件袋,刺棱着头毛寻考场去了。
外科操作考试总共分三项,术前准备,术中操作和术后清理。术前术后都是由单人完成,术中却需要小组协同作战。冯建宇的小组已经在考场等他,大家都领到了自己的手术包。他到的时候,组中三人已经进行了一轮模拟练习。院长坐在讲台上,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铃声响起,开始考试。冯建宇他们组抽到了第一,率先入场。先是单人项,四个人各司其职,按照老师教导过的方式认真应考,倒十分简单。接着是术中操作,冯建宇是主刀,一助将手术刀递到他手中,他正要在取好的手术点上划下去,院长突然开口问他们:“假如你们此刻进行的是一台腹腔镜下子宫全切术,术中发现患者腹腔内广泛粘连,需要更换手术方案,进行开腹全切。而患者是独自就诊,腹腔镜的手术同意书是她术前亲自签署,此刻也联系不上她的家属,无人签署新的手术同意书,你们会怎么处理?”
小组四人全停了下来,皆是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院长。院长摆了摆手,说:“无关考试,只是临床中常会遇见的问题。你们年轻胆大,思维活跃不受禁锢,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手术护士垂下眼,选择沉默。
一助眼神晃了晃,有些犹疑地答:“先结束腹腔镜手术,等患者麻醉醒来再征求她对于新的手术方案的意见。”
巡回护士思索片刻,认真地回道:“我觉得可以先暂停一小段时间的腹腔镜手术,让值班护士尽量联系患者的家人,如果联系上了,尽快沟通,然后根据沟通结果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如果联系不上,就采取一助的方案。”
院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主刀医师冯建宇的身上。冯建宇手里还握着那把手术刀,听完大家的阐述,他低头不语,刀尖直接划进了仿真人逼真的皮肤里。
“如果是我主刀的这台手术,腹腔镜下子宫全切,提前就会考虑腹腔粘连的问题。在患者躺上手术台之前,她会签署两份手术同意书。”他目光沉稳地看向院长,“如果出现您问的这种情况,我也会继续这台手术。”
“为什么?”院长饶有兴趣地问。
“既然是子宫全切,必定是肌瘤腺瘤子宫脱垂等严重病症,如果停止手术择日再治,会延误病情,也会产生额外的手术费用,对患者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嗯。”院长笑了笑,没有对他们的回答进行评论,只示意考试继续。
大家都没有将这个小插曲当做一回事,包括冯建宇。很多年后他在手术台上处理同样的问题时,才明白现在他们的回答多么单纯。
按照流程,这场考试很快便结束了,冯建宇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去食堂吃了顿饭,拿上公交卡去附院见习。
正如韦子昀所说,当医生是冯建宇的理想。很小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都以为他活不了了,甚至打发人去询问如何做小棺材,可是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却用一夜时间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病愈之后他便在心中立誓,长大了一定要当一个医生,而且要当那锦旗上写的,妙手仁心的医生。
不过四年前因为高考考场上的失常,他与自己梦寐的大学华科擦肩而过,无奈之下选了一所普通一本里医学专业较强的学校就读。幸得他不忘初心,踏实勤奋,尽管是普通大学,他的学业也极为优秀。考试从来第一,奖学金年年都有。只是他有些许遗憾,就是太过忘情投入学习,鲜少参加课余活动,导致大学生活十分乏味,班上还总有女同学笑称他为老干部。
冯老干部从公交车上下来,飞快地迈向附院的急诊楼,他现在在急诊科见习。医学院下个月月初就要分配实习医院,将他们委派出去实习,为了防止实习时像无头苍蝇一样懵逼,他特意向附院的老师申请,先在附院见习两个月。他走得极快,脑子里还在盘算今天的操作考试能得多少分,无暇看路。他是从急诊楼后面来的,在拐进大门的拐角处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唉哟。”他低呼一声,捂着鼻尖后退两步。这人是铜墙铁壁么,他的鼻子快要撞折了。
“对不起。”撞他的人敷衍地道了声歉,绕过他急匆匆向着门诊楼走去。冯建宇皱眉看了一眼这人的背影,发现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腿脚似乎不太灵便。
“大概生病了,原谅你。”他心里默默回了句,迈步进了急诊楼的大门。